第36章

转眼之间，邱局长到了退休年龄。

关于接替他的人选，在公安局内部，有两个人呼声比较高。一个是郭政委，一个是张成祥。郭政委接替邱局长，优势是资历深，经验比较丰富，再就是属于评级调动，不需要提拔；缺点是年龄偏大，文化偏低，对政治工作相对熟悉，不太熟悉公安业务。张成祥的优势在于年龄低，文化高，熟悉业务，更重要的是工作业绩突出，特别是在同“天目功”邪教组织之间的斗争中，曾被省委省政府记一等功。

市委组织部让邱局长举荐接替他的人选，可是他一个也没举荐。他说，从目前来看，公安局内部没有很合适人选，建议市委从外面选派。他之所以没有举荐郭政委，这很好理解，主要是他总是感到郭政委和他面合心不合，好像总在背后搞小动作，尤其是他私下里联系省公安厅厅长，让他很不爽。

邱局长没有举荐张成祥，让人不可理解，其实很简单，就因为李小叶当初在接受协助调查时说的那一句话。

有一次，邱局长和市检察分院的国检察长等几个人一起吃饭，得知了李小叶当初说的那句话，让他心情很是不爽。

邱局长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平时工作比较严肃，但一到了酒场上，便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妙语连珠，非常幽默。那天，一同喝酒的桌上，有检察分院政治部袁主任、法警支队朱支队长和公诉处侯处长。当国检察长介绍完毕，握过手后，邱局长一脸严肃地说：“你们三个都不是人！”

此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邱局长什么意思。

邱局长边嗑瓜子边笑着说：“姓袁的，猿人的猿，基本是人；姓侯的，猴子的猴，基本不是人；姓朱的，猪头的猪，根本不是人。”

大家一听，这才哈哈大笑，佩服邱局长联想丰富。袁主任说：“早就听说邱局长擅长讲笑话，这一次是真的领教了。”

国检察长说：“说到是人不是人，我想起一件事儿。咱们邱局长，是人，是好人，而且是大大的好人。”

邱局长一听，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为要拿他开玩笑，并不插言，只等国检察长把谜底说出来。可是，等了半天，国检察长只顾嗑瓜子，并不往下说了。

“别说半截话，你什么意思，有这么讽刺人的么？故意吊人胃口。”邱局长催他。

国检察长说：“不是讽刺你，是实话实说。那年，滨海检察院反贪局办了一个油田的案子，其中你们公安局张成祥的家属李小叶协助调查。那小媳妇不经吓，问完与案子有关的情况后，侦查员问她还给什么人送过钱，她说给公安局邱局长送过10万，他没收，真的没收，而且坚决不收。后来，他们检察院反贪局长曾向我说起这事儿，我们都感叹，现在像你这样的领导干部，实在是太少了。”

邱局长听了，并没有感到自豪，反而感到有些不高兴。“这李小叶，怎么连这样的事儿也说出来了？”

“说出来怕啥，你又没收。”

邱局长心想，亏了没收，万一收了可就麻烦了。

袁主任说：“李小叶把这事儿说出来也很正常，她一个女人家，到了那种环境里，侦查人员一嘿唬，什么事情也会说出来。”

邱局长说：“我听一个外省人说，在你们检察院反贪局接受调查，临走说了一句话，我真是太佩服你们了，你们让我把干过和没干过的都坦白了。”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国检察长说：“人家说的不是反贪局，说的是你们公安局。”

紧接着，邱局长又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油田有个下级单位的负责人，因经济问题被反贪局立案审查。出事前，曾经有人给他交代：如果一旦个人出了问题，被抓进去，坚决不能承认，更不能把上级领导出卖了。因为，“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是经验。他把这句话牢记在心里。审查期间，侦查人员让他交代问题，起初的时候，他坚决不说，什么也不承认。后来，审查人员采取车轮战术，轮番上阵，不让他睡觉，一睡就把他搞醒，弄得他生不如死，干脆承认了，不仅承认了，而且把有关领导的事也全吐噜出来。上级领导知道他被立案后，担心他顶不住，于是采取措施，从上面找关系，最终把事情摆平了，把他弄了出来。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去找领导，向领导表示感谢。领导冷笑一声说：******，这点事都扛不住，还共产党员呢！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那一晚，大家喝了很多酒，也讲了很多官场笑话，但邱局长表面很开心，心里始终不高兴。只因为李小叶那句话。

邱局长退休时，市委任命滨海区区委书记王明亮担任市长助理兼公安局长。王明亮在市里的职务，论说是“助理”，“市长”是定语，但大家都按照通常的习惯喊他“王市长”。市委之所以决定公安局长外派，没有在公安局内部产生，并不仅仅是听从了邱局长的建议。一开始时，********曾想让政委郭自强当局长。但是，在确定人选前，********让组织部长专门就公安局班子建设问题，找郭自强进行了一次谈话。在那次谈话中，郭自强谈了邱局长很多问题，说他作风霸道，不讲民主，还说他有很多经济问题，甚至有作风问题。组织部长回去后向********作了汇报，********认为这郭自强反映的问题未免有些夸张和绝对，市委领导对公安局邱局长的为人和工作还是很满意的，而且即便他有些问题，作为班子成员的郭自强也应该负有一定责任，而不应该把对方说得一无是处，更不该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考虑到一旦让郭自强担任局长，很容易导致工作上的偏差，********便放弃了最初的想法，对局长人选由内部产生改为外派。考虑到区委书记到公安局任职，可能难以服众，不便于开展工作，于是一改前任只担任局长的格局，让新局长直接兼任市长助理。

周一早上刚上班，张成祥便让司机把他送到东关大街66号。这里是公安局领导宿舍，局里的领导们都住在这里。张成祥担任副局长后，局里曾在这里分给了他一套房子，但张成祥并没有往这里搬。他的表面理由是李小叶上班远，其实真实想法是担心住在里面容易导致人际关系更复杂。张成祥之所以一早赶到这里，是因为邱局长昨晚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说有事要找他。

张成祥见到邱局长时，发现邱局长变化很大，苍老了很多。邱局长本来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特有领导的派头。有一年公安局编印宣传画册，请来一个摄影师为他照相，有一张照得特别好，看那形象完全和国家领导人有一拼。以前，每次和邱局长在一起，张成祥都有矮半头的感觉。可是，眼前的邱局长，虽然退休不到几个月，却衰老许多，脸上神采不再，就连一向笔直的腰板，也有些微驼。

张成祥知道，短短几个月时间，老领导变化如此之大，与退休在家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与他正在接受市纪委调查有关。邱局长退下来不到二十天，举报他贪污受贿的信件便寄到了市纪委。据说，举报信列举的内容骇人听闻，涉案金额高达百万，有贪污交警支队罚款的问题，有挪用保安公司费用和消防器材销售收入问题等等。接到举报后，********专门做出批示，要求市纪委组成专案组彻查。现在，专案组已经进入公安局十多天了。

对于究竟是谁举报的老领导，单位上很多人心照不宣，邱局长和张成祥等人也心知肚明，那就是郭政委。

郭政委举报邱局长的理由主要有三个方面：邱局长在任时，独断专行，很多事情根本不征求和听从他的意见。邱局长对自己不信任，老认为自己搞不团结。最重要的一条，邱局长退下来前，没有向组织举荐让他接任局长。郭政委认为邱局长在任时，扳倒他很困难，现在他退了，是扳倒他的最好时机，于是便采取了行动。

对于邱局长和郭政委之间的纠葛，张成祥一向立场分明，始终站在邱局长一边，而且对郭政委举报邱局长也非常不满。他认为，人家退了，再告人家，做人未免太不地道，有本事人家在位的时候告埃现在告人家，想把人家投入监狱，即便真的成了，又算什么本事？

对于邱局长是否真的有问题，张成祥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虽然当初李小叶给邱局长送钱他没收，但不能完全说明他就是一个绝对的清官，当了那么多年局长，要说一点问题没有，那肯定是不可能，但是，要说问题有多大，也不至于。因为，作为现在的副局长，曾经的指挥中心主任，平时工作中的有些情况他也了解，单位上有些钱，看似去向不明，实际上是被上级单位或兄弟单位弄走了，有很多都是上级领导单独给邱局长打招呼的，就像当初自己在护油办时市综治办要求支援一下一样。只是有些事情，邱局长不便让班子其他成员知道，让手下悄悄办了，可能让郭政委他们认为邱局长有时神神秘秘的，感觉肯定有问题，而且问题会很大。

对于郭政委等人上告邱局长，张成祥不仅认为他太不仁义，而且认为他犯了战略战术的错误。首先，郭政委纠集的那帮人，都是些平时对邱局长有些不满的人，好像主要有王支队等人，没有一个是了解真实情况的财务人员，这就使其上告内容缺乏足够证据，导致有些问题不过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第二，郭政委他们搞得声势太大了，在还没掌握足够的证据之前，此事就好像已经人人皆知，这不易让专案组查到真凭实据，反倒容易让邱局长如果真有问题的话也有足够时间和机会订立攻守同盟，拉紧自己的大网。第三，郭政委等人的上告信，以搞邱局长为主，把其他班子成员，包括张成祥也都涉及进来，唯独没提自己任何问题，这很容易让人一看就知道出自谁人之手。所以，举报信一出，单位立即盛传是郭政委所为，也就有情可原。这都是他们战略的不懂，战术的不会。如果让自己上告，肯定会编一件自己根本不存在的事情，顺便把自己也告上，以此混淆视听。但是，郭政委太冲动了，他没考虑那么多。由此看来，这个人，表面气势汹汹，其实政治上还很不成熟。

看到老领导面色憔悴的样子，想想那个忘恩负义的郭政委，张成祥禁不住悲从中来。

张成祥进门后，邱局长让座，两人聊了起来。邱局长说：“以前，知道人情淡薄，退下来之后不好过，没想到事实远比想象的严重得多。”

张成祥以为邱局长感到自己对他冷漠了，他老人家有意见，于是解释说：“我一直想来看看您，但最近总是太忙，一直没抽出空来。这些日子，遭遇小人诬告，调查组也找了您几次，您老一定很烦心吧？”

“能不烦心吗？这些卑鄙小人，可恨我当初瞎了眼。”邱局长忿忿不平地说。

“是啊，这些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实在是太可恶了。您老人家有没有想点应对办法，总不能看着他们这么折腾您吧？”张成祥问邱局长。

“前几天，我也找过市里个别领导，谈过这事儿，希望他们不要相信那些卑鄙小人，可是，无奈书记已经做出批示，而且我本人已经退了，说话没有分量了，基本上没有什么作用埃现在，不被动等待调查结果，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我听说，上告信了也牵扯你。”

这时候的邱局长，不仅没了当年在位时的气魄，更没有了当年开展工作时的方略和招数。张成祥听了，未免更加伤感。这一刻，他决定帮邱局长一把，也不枉老领导当年对自己的栽培。张成祥清楚，虽然自己也有些才能，但没有邱局长这些年对自己的关照和栽培，是不可能从一个普通民警，干到副局长位置的。他不能当忘恩负义之人，老领导此时有难，自己应该尽绵薄之力给予帮助，无论作用和效果多大。这是自己做人最基本的原则。想到这里，张成祥把平时对这一问题的一些想法，通过委婉的语言向老领导作了表述。

张成祥十分虔诚地对邱局长说：“现在，郭政委他们之所以能成气候，有市场，最关键的还是现任领导王市长支持他，至少是对他的这种行为持默认态度。要想遏制郭政委，必须让王市长转变态度，站在你的一边，从而在专案组和领导那里替你说话。”

“可是，怎么才能让他转变立场和态度呢？我以前和他并不是很熟悉，前几天，我去找过他一次，两人谈了谈，不过他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些问题不好谈，谈深了不好，谈浅了也没什么作用。”邱局长还是没办法的样子。

这时候的张成祥变得很有城府的样子，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感觉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戳穿对手的嘴脸，让他暗藏的野心和真实面目大白于天下，使他在单位失去市常要想法让王市长认识到像他这样的卑鄙小人，今天告你，说不定哪天会用同样的方法告他。这样的人在身边，不仅不可靠，而且是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从而让王市长转变立场和态度。另一个，要让人知道，特别是要让上级领导知道，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忠厚老实，实际上有野心，他所干的这一些，只有一个最终目的，就是想当市长助理兼书记。如果让人们知道了这一点，大家就会保持对他的警惕，这样以来，形势对你就有利了。要知道，在你和他之间，现在上级领导相信他，不相信你；而在王市长和他之间，上级相信王市长，而不相信他。同时，任何领导，都不会喜欢一个野心勃勃，天天想谋取一把手位置的人。”

随着谈话的深入，邱局长对张成祥的话越来越感兴趣了，他主动起身，给张成祥倒了一杯水。这中间，他不再插话，而是想让张成祥继续说。张成祥喝了一口水，不再说话。邱局长看他，他还是不说，邱局长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能不能再具体一点？”

这时候，张成祥说，可以假借他人之手，搞一搞现任领导，也可以假借广大干警的名义，建议某些人到更重要的位置任职。这最后一招，张成祥此前曾经在公安局上次人事变动中用过，效果很好，现在他奉献给了老领导。

张成祥临走时，邱局长不无感叹地说，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悔。

张成祥不知道他后悔什么，两眼看着邱局长。

邱局长说，我退休时，如果把你扶到局长位置上就好了。

张成祥言不由衷地说，能干到今天这个位置，我已经很感谢你老人家了，我没有其他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