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墨械区天可汗街主大道为中心，一个个火球像孢子般向外扩散。从‘清酒号’看去，高楼间如同百十个焦黄色肥皂泡，鼓起，又迅速破灭。
大多数爆炸都是由建筑倒塌，粒子核心失压引起。粒子冲能炮的发射迹象几乎没有了，现在的后续伤害都是由唐人自己造成。
特别是当那些无头苍蝇似的花车，燃着散逸的火花撞向一个又一个建筑时，这座浮空平台的损失就在不断新添着疮口。
周子衿从全息窗看向地面，往常来说，他从没觉得别人的死伤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对天阙城的人如此，更别提夏坊的霉菌们了。
但当他亲眼见到被炭黑和鲜红浇灌的整个大道，仍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消沉深深钻进他的心底。
白铃队浑身血污地回到了天渡船上——都是敌人的血。
‘清酒号’外，二十个神策禁军正做着收尾工作。士兵清点了三艘飞能舱中的能源核心——它们都如小山般堆在舱内，这样高的能量一旦爆炸，天渡船的向阳钢装甲也无济于事。
“你怎么知道，它们会调头去追艘平平无奇的逃生艇？”白铃问周子衿。侍女向她递上一块温水蘸过的青玉色丝巾，白铃接过，擦了擦脸上的血斑。
“大敌当前，‘清酒号’却派出艘逃生艇，无视他们逃跑。即使不是陛下，他们也一定以为里面窝着什么高官。”周子衿咧开嘴笑道，白铃也对他赞许点头。
“他们还当捡了个什么宝贝，结果等这些蠢货打开舱门，一看到是我们，吓得差点把苦胆吐出来。”花扇得意洋洋地接话。
“殿前不得失仪，花扇。”白铃提醒他，语气中没有斥责的意思。她将丝巾还给侍女，挺俏的鼻尖还有一丝殷红。
皇帝坐在恢宏的龙位上，仍然一手撑住下巴，一手把玩着翡翠歌伶的彩钢雕像。小雕像的所有关节均能活动，甚至能跳出极为复杂的霓裳曲。在雕像一角，刻着韦氏集团的标志。
上官十月背着手，站在皇帝身旁。长剑利落地挎在腰间，那剑柄是一块圆润的向阳钢莫比乌斯环。
在整个迎击袭击者的过程中，除了开始，他对手下的神策禁军发号施令两句。其他时候，他整个人只会一动不动地伫着，仿佛从没袭击者这件事。周子衿不喜欢他没有灵魂的样子，或许他才该是被捏手里把玩的人偶。
在周子衿的提议下，‘清酒号’先派出了一艘不起眼的逃生艇。三艘飞能舱有两艘调头去追，留一艘塞满炸药的继续向清酒号冲来。而逃生艇中其实是白铃队的六人。
周子衿原本的打算是，让白铃队拖住那两艘飞能舱的战士，再由二十三个神策禁军作为主力逐个击破。
但事实超乎所有人预料，神策禁军控制自爆飞能舱之前，天际的另一边，白铃队已经将三十个刺客打得全军覆没。
神策禁军付出三人牺牲的代价，而白铃队毫发无损。对于这艘船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值得弹冠相庆的结果。
“陛下，”卫道府典军武琉跪在御席的高台下向皇帝汇报，“墨械区的袭击已经初步控制住，预测剩余暴匪余四十人上下。在其他区调集的警尉和巡官努力下，他们的活动轨迹被困在了天可汗街……”
“放你娘的狗屁！”洪亮的声音凛然破响，回荡在原本暮气沉沉的穹顶之下。
在武琉用没瞎的那只眼睛瞥去之前，周子衿就猜到是谁了。
“你哪怕把你的丑脑袋伸出窗外看看，也能知道那些暴匪根本就没打算出墨械区。“白迢星严厉地说，他是个中等身材，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衣领上尽是风干发黄的酒渍。
和他的哥哥白寅不同，白迢星举止邋遢粗俗。没人知道他究竟教了皇帝什么，但皇帝却格外尊敬他。朝堂上下人才济济，唯有他几乎和百官之首王公公平起平坐。
皇帝微微侧了侧头，显然对这说法很有兴趣，并没有追究他殿前失仪的罪过。
“陛下，稍加分析袭击者轨迹即可知，他们并不是无意义地制造混乱。相反，他们目的明确。”白迢星站到了木红地毯上，行完叉手礼后继续说道，“他们一直停留在天可汗街的周围游荡，看起来很可能是在搜寻什么。至于刚刚武典军所说的‘困在街内’，就是在贻笑大方了。换句话说，天可汗街被贼兵牢牢控制住，我们的警尉和巡官们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正看戏呢。”
皇帝什么也没说，但仅从侧面，周子衿也感到他的视线变得更冷峻了。在二十的年纪，皇帝体现出的冷静让他显得格外老成。
武琉惺惺地应和两声，又继续说下去，“陛下，臣父武乂已派出三百卫道军向天阙城进发，此时已经到达北夏坊。为尽快平息祸乱，卫道府在泾河南已集中三千精兵，以防长安不测。”
武琉摊开双手，掌中躺着一粒电子卷轴，“卫道府此次行动指挥权密钥，请奉陛下。”
近侍趋步上前，接下卷轴，返交给皇帝。
周子衿细细思索着孔夕的话。既然袭击者想炸‘清酒号’，为什么他们还要分兵在墨械区游荡呢？
如果他们想达成两个目标，那就实在太蠢了。长安虽说朽烂到了骨子里，凭大唐的军力也一定能让他们有进无退。所以，他们搜寻的东西一定要便于携带，不能费事。
粒子推进器？不对，军器监并不在墨械区。最先进的粒子推进器在白铃队的身上，要么就是韦氏集团西域的测验场里。
官员排列在深红暗敛的厚重地毯两侧，保持上朝的品级秩序。一众外邦使节挤在靠后门的位置，从他们中间爆出一阵惊叹。
伴随着二十四个浮空平台的警尉署不断发来的尖锐警报声，全息景观被放大到三倍。
众人清楚地看到，太阴星君和太阳星君巨像在天阙城上空穿行。蓝白的高能粒子尾迹在天际划出清澈的线条，它们渐渐靠拢，最后相遇在墨械区穹顶。月姑和火神的脸映在城市的火光中，像在火炬中燃烧的蓝绿宝石。
周子衿早该想到。
“他们对‘清酒号’只是佯攻！”周子衿大喊，“墨械区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
梅观汐靠在灰铜打造的机械诗佛身旁，在他脚下，躺着两具袭击者的尸体。
“还是自己的刀好用。”梅观汐摩挲着手里的龙柄金纹匕首，那是成为武仙之初，朝廷为每个人定制的御器。
“你的腿没关系吗？”梅观汐想伸手帮尹若琳绑好刚从欧陆人身上扒拉下来的护甲，但镍装甲已经自动贴合了尹若琳的每寸肌肤。
“唔，有些痛，不过没关系，我们先一起逃出去。”尹若琳脸色轻松，“只要你在就好啦。”
两人躲在机器人博物馆内，欧陆人的气推背包在这里发挥不了作用。每一个转角，都是这些袭击者的葬场。
机械诗佛亮起蓝色的眼睛，迅速识别了现场情况，以甜美流畅的声音提醒：“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唾法图一快，亏负云台名。”
“它是不是……在骂我们来着？”
“这是最初的型号吧。瑶儿在机器人图鉴上看过好多次，我还是第一次见。”尹若琳摇头笑笑，“瑶儿听说我要带着小云参加机器人博览会，眼睛都放光了。我可是废了好大力气说服这傻丫头别跟来。”
小云在一旁应和地发出咕咕声，这是福田师傅为它新加的发声功能。
尹若琳将气推背包从尸体上取下，放进小云的运载库里。两人沿着博物馆廊厅走着，小云跟在他们身后。各种千奇百怪的机械立在被震碎了玻璃的展柜中，有的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上。
建筑倒塌的连锁效应基本结束，两人决定去博物馆全透明的最高层看看情况。他们没有坐电梯，而选择从厅堂的台阶往上，小云则从台阶旁的履带机器人专用道行驶。
地上堆积了些大理石碎块，它们从穹顶、墙壁和支柱上落下，将建筑内架中玄黑色的向阳钢暴露了出来。
得好好感谢博物馆设计师。为了展现大唐强盛的技术，全馆采用向阳钢作为支柱。根根高耸，直通殿顶。因此在袭击中，馆体损伤并不大。
“奇怪……他们并没有围攻博物馆。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才对。”梅观汐对尹若琳讲了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尹若琳一直静静听着。即使是她那样波澜不惊的人，也露出几分担忧。
“只要我们活着一天，武仙的秘密就永远会被人惦记。每分每秒，就会有半路杀出的怪人来，要么想取我们性命，要么更差，把我们送上解剖台，剥开我们体内的每一个原子。”梅观汐长长叹息道，他的眼神随即黯淡，“我只不过是想和你们好好在一起，活下去，过一段正常人能过的生活。我还向你保证过，一定要治好你的身体。”
梅观汐看向尹若琳的义腿，机械零件在那上面闪烁着冷漠的银光。一定很痛吧，他想。尹若琳被缚能台的粒子影响后，就再也无法愈合伤口，粒子在她的创口处新生，又迅速死亡。她不得不时刻忍受着剧痛，她曾说，那就像无数的螃蟹，用锐利的钳子在她膝盖上夹个不停。
“我不怕死，”尹若琳双臂环绕，抱住梅观汐，柔软的触感从他胸前深入到心房的血液中，“你也别害怕活着。”
梅观汐闭上眼，双手轻轻搭在尹若琳腰间。
这时，他突然感到一丝颤动。是尹若琳在哭吗？他睁开眼。就在同时，颤动感迅速变大，地面的碎石也一起摇晃，而几乎是两秒内，这样的感觉变成了地动山摇。
穹顶的拱型原子玻璃出现裂痕，梅观汐拉着尹若琳躲在墙边，小云撞到了一块碎石，它运载箱的武器尽皆洒落出来。玻璃边缘的大理石有几块已经开始坠落，上面积年的灰尘被抖出一阵尘雾。
一声清脆的裂响后，从玻璃碎开的窟窿中，飞进一个欧陆人。他几乎是四处碰撞着滚到梅观汐和尹若琳面前，他的面罩只剩个绷带大小的长条，脸上尽是细密的割伤。
梅观汐摸了摸腰间，却空空如也。他心中一沉，在几步外的碎石处发现了匕首的身影。尹若琳在更远处抽出刀，不等他反应，欧陆人已经将黑洞洞的枪眼对准了尹若琳的脑袋。
“别动，尹若琳。”梅观汐喊到，他缓缓举起双手，向后靠去。
举枪者看上去格外年轻，乱糟糟的红头发如同火炬，脸上满是雀斑。梅观汐推测，他最多十五六岁，稚嫩极了。
只需要一下，枪口对面的目标就能爆开，如同猩红的西瓜瓤。
红头发男孩手中的枪抖动不已，汗水从他脸颊流落。
第二阵地震此时袭来，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枪，向后跑去。
尹若琳也收起刀，目视他离开。
梅观汐在他身后问，“那究竟是什么？怎么在地震？”
男孩声音听起来高度紧张，他用不标准的中原官话回应道：
“你们快跑吧，”
“魔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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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千两百年前乙丑之乱后，曾主宰朝政的武家、韦家、上官家终于被唐皇剥夺了权力。
千年后，武家凭借武向阳的粒子技术重回庙堂，有人甚至说，李与武治天下。韦氏集团的蛛网如今遍布大唐经济命脉的每个角落，矿业开采、民用消费，他们都无所不包。
唯有上官家族，先是被收做官奴。自从上官宁刺杀荆南节度使，让叛乱消失于无形后，皇帝特赦上官家，让他们永世为皇室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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