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游

翌日，未时三刻，曹植单身赴会，压住满心期盼静静等候于昨日相见的竹林邻水之畔。这一侯，直从未时等到申时二刻，流水潺潺，竹香漫漫，却是没有片影只形现于周遭。子建心中忐忑，然终究相信洛神必不负信，便沉下心来慢慢回味昨日所闻所见。

申时三刻，水面微波渐起，继而放大，成滚滚环绕之势。但见两缕细水围着六尺空空缠绕而起，悠悠共舞，一奔一逐，变化无端。中间陷入水底之处渐渐升腾起一个淑美倩影，正是洛神。行至子建面前，洛神从水面落在了地上，微微欠身，面带歉意道：“公子久候，妾之过也。”子建对曰：“无妨，子建承姑娘相邀已是感怀在心，岂敢有久候失礼之想。”子建心中只觉洛神明媚温柔，并无文集中女神之庄严素雅。便并不以神女相称，而代之以“姑娘”，总是怀着一点亲近之心。

洛神莞尔，道：“昨日妾相闻者，青龙之气相邀也。及见公子能见我形，又有青龙翡翠胎在怀，必是有缘之人。故而妾前来相见，又见公子眉目间似有愁怨烦心之事。既有大父故友之谊，妾请携公子同游，聊为公子稍解烦愁寂寞。”子建微笑，行了一揖道：“那恭敬不如从命，敢情姑娘引路。”两人便向景山而行。

景山并不如名山巍峨，但胜在苍翠层叠，奇花遍野，异木满谷。曹植随着洛神缓缓而行，沿着一条采药人行走的羊肠小道前行，但看古道浸香，满眼花红，颇有曲径通幽之感。一路上占道小花扭转花茎，微微相避，倒像是行礼一般。曹植满心惊奇，及至随着洛神转过七八个弯后，半山上僻出一片方圆六丈的土坂平台。平台上草木幽幽，两颗盘虬错节的老树根平平被人削去，恰似两只圆凳可堪坐人。几支粗藤盘绕过来，便成了一个矮案。

洛神邀着子建分坐两旁，是时大雁归林，东山月满，信风吹拂下，树荫婆娑。辉星皓月衬着平台低案形影绰绰，配着林间飞萤醉舞，直有世外之意。望着平台下悠悠山谷，子建心中一阔，心中不禁想到：人为这大好河山相争，为那功名利禄拼死，岂知世间有此奇景。于浩渺宇宙之中，优绕绝艳之境又岂止此处。想人之渺渺，于天地之大，便是争得皇权天授、南面称孤，享那孤家寡人数十年，又有何趣？还不如归心于苍茫，以殆自然之美也。想到此处，心中但觉一宽，可转念想到父亲之心，兄长之行，曹氏之未来。又觉终是放不下家国之意，心中不忿稍减，但是烦愁似又多了几分。

洛神一旁把曹植神色看的清清楚楚，有意引曹植说话，便以昨日相问请曹植讲讲从伊阙一役至今的历史。曹植学识甚丰，便拿出了名士风范、雄辩口舌，如讲故事一般侃侃而谈。洛神听得认真，面上表情随着子建讲述一会着急、一会愤愤，一时紧张、一时忍俊。脸上神色变化多了，越发的现出明艳清纯来。美人当前，巧笑倩兮，曹植终于也活泛了起来。末了，及至讲到自身遭遇，曹植似不愿多谈，挑着大事泛泛讲了了事。看着洛神似乎还在回味，便思量洛神昨日问起那支大军似乎并不单为听这一段历史。便多问道：“姑娘昨日问那伊阙之战之魏军，似不单有探寻过往之故。子建敢请为姑娘分忧？”

洛神略微思考，仍旧据实相告：“公子有所不知，夫人死于水，则魂魄多有为水所拘者。过去行祀，有沉玉于水者，皆为此故。妾如此，那魏国大军亦是如此。当年妾潜没水中并不多久，便见数万兵卒死于洛水。战场步卒，多有不甘者，灵魂又为水所拘，便化而为鬼。日日受阴风吹拂，苦痛不堪，其中就有遍寻生人替己受苦者。妾实不忍，然则彼数量庞大，妾力有限。实不足以救之，私常以此为忧。不知公子有何对策？”

子建略微思索，已有了计较。便对着洛神道：“子建确有一策，但不知其效如何。敢请姑娘一试。姑娘稍候。”说罢，曹植起身往林中走去，约莫一刻便携着几株小草回来了。曹植请洛神将小草洒于水中，洛神便走到台边，手一挥，那几株小草便随风飘然而去。洛神从树中拿出一壶清酒，请曹植品尝。半时之后，洛神欣喜道：“魏军集聚一团，大哭一场以后俱已魂归幽府了！不再受那阴风吹拂之苦，公子神算！妾请问其故？”

子建大笑曰：“我所赠姑娘者，遍野可见之薇也。这野山薇并无特别之处，但其微妙处在于诗三百有一名篇曰《小雅?采薇》。其描写将征之人的思家忍苦之情堪为一绝，其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堪为千古名句。魏都大梁浮华繁荣，文达风采曾为天下一绝。魏人风流雅士甚多，民间多有能言会道者。通此诗句不足为奇，故子建以此物勾将士思归家乡、探望妻子之心，使其放弃不甘而归幽府、阖家团聚矣。本是一试，不期奇效也。”

洛神喜上眉梢，皎皎面颊携了桃花遍染，清纯中便带上了三分媚意，曹植看的竟似痴了。突然，只见衣带一抛，腾云驾雾般，子建便同洛神到了昨日洛神所倚的大石旁。洛神从水中取出一把旧琴，相邀曹植弹奏。曹植之才举世闻名，区区古琴何在话下。于是子建奏琴，洛神献舞。

但见琴声悠悠，水音潺潺，清风袭来，吹起水色罗衣猎猎。洛神扶摇水波之中，悠然起舞：凌波微步，甩动长袖曼曼，似将飞而未翔；罗袜生尘，带着素腰飘飖，仿若化尽刹那芳华……

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子建原以为这只是夸张之言，但是见到洛神起舞，终于感叹三月直是太短！

忽然间，晚风停，水波止。一声神鼓鸣响，清冷歌声随后而来。洛神为之一惊，终于停下舞步。想着子建走来，淡淡说道：“妾尘缘已尽，将赴九霄。正式受那洛神之封，子建若来世有缘，尚有重聚之时。妾未行之际，请子建翡翠腾龙佩一用。”曹植面带不舍，但想到人神道疏，只得解下玉佩交予洛神。洛神抚摸玉佩，静静观摩，终于在玉佩雕琢龙眼处，伸出食指点了几下。一股青光从洛神指尖流入玉佩，那龙眼仿佛亮了一下，瞬息即灭。

作罢此事，洛神将玉佩交还子建，对他说道：“我已助青龙重拾神识，他日将重拾青木之力，复登苍穹。子建可与之交，青龙为主，天地神物，必将成为子之助力！”她再望一眼子建，突然说道：“适才青龙神识乍然一现，对妾言到‘勿忘狼顾雄豪！’，妾以实告子，小心谨慎。”

说罢，一声清越龙吟，但见九天上，六头璃龙驾着一架玉鸾云车隆隆而来，稳稳停在洛神面前。洛神步上云车，向着子建挥过手后，便倏忽去了。

子建惊讶这鬼神奇妙，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愣了半晌，忽闻几声互换。原来侍卫见曹植迟迟未归，纷纷来寻。终于在这水边找到丢了魂般的曹子建。

是夜，子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