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我回到家,和爸爸吃了晚饭,他接了个电话,说要去市医院,叫我自己在家看电视、做作业。
我问:“怎么了?”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说:“你妈妈说,你四婶要生了,大家正往市医院送,让我先去把号挂上,节省时间。”
“天哪!”我吃了一惊。
我爸有四个兄弟。
大伯是我奶奶和前夫生的,四个女儿都嫁人了,两口子带着才上小学的儿子种地,勉强能过日子;
三叔也是庄稼人,夫妻俩都有力气,能背能扛,又种地又打工,在农村过得还不错;
小叔家的情况和三叔家差不多,但他更聪明,会的手艺多,赚的钱也就更多,在村里算富人了。
最差劲的就是我四叔,一事无成,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又聋又哑、智力低下的女人当老婆,靠低保金度日。
他老婆也三十多了,还是残疾人,医生检查过,说是不应该生育的,危险性极大。
但我奶奶怎么会答应,她一心想着抱孙子,哪管儿媳妇是死是活。
四婶刚怀上,她就到处请巫婆神汉算命,看是男是女,结果当然都是喜讯。
现在四婶要生了,她一定准备着感谢这个大仙、那个菩萨。
我却担忧四婶送了命。
即使母子平安,我也不会为任何人高兴。四叔也是脑子有病的,想想当年的“我念两句就不下了”便知。不正常的父母,怎么可能生出正常的孩子?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也是对社会不负责任。
“我也要去。”我说。
我想去不是关心四婶跟她肚子里的孩子,而是预感到我奶奶会跟爸爸闹,他们母子俩的矛盾不是一个两个、一天两天了。因为爸爸只有我一个女儿,她从我出生一直咒到现在,一边拿着爸爸的钱,一边骂他“断子绝孙”。牵涉到生孩子的事,他们两个不吵一架才怪。
我不能让爸爸一个人去受她的窝囊气。
“也行。”爸爸说,“晚上凉,换一身厚点儿的衣服。”
“嗯!”我马上去自己的房间换下校服,穿了一条黑色牛仔裤、一件红色风衣。
爸爸开车带着我到医院挂上号,他们就来了,都穿着干活儿的衣服,显然是匆匆忙忙赶来的。
四婶被人抬着,衣服、裤子皱皱巴巴,头发乱成一堆杂草,鼻涕眼泪直流,痛苦地哭喊着。医生护士跑着把她推进了产房,终于松了口气的大家累得坐下喘气。我把爸爸让我买的饮料、湿巾拿给他们,很多人都是一口气喝完一瓶再擦汗。
“为什么现在才送来?”爸爸生气地问四叔。
看刚才四婶的模样,肯定已经阵痛很久了。
四叔低着头,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妈妈冷笑道:“你还问他,要不是我去串门儿发现了,他才不会往医院送呢!沙沟婆下神的东西还在他屋里头,你回去看吧!”
沙沟婆是我们那儿有名的巫婆,她家住在一个叫“沙沟”的地方,所以人们这么叫她。这个婆娘下神、接生都干,不过下神是“本行”,接生是“外行”,让她弄死的产妇和婴儿多了去了。
爸爸瞪了四叔一眼,知道他懦弱,对奶奶言听计从,请沙沟婆必然是奶奶的主意,便对着奶奶说:“幸好及时送来了,要是出了人命,只怕要坐牢!”
奶奶说:“只要孙子没事,谁接生都一样!”
妈妈气不过,正要说什么,被爸爸拉住了。
这时,一个护士跑来说:“请去交一下费用。”
奶奶、四叔都不动。
“钱呢?交费啊!”小叔说。
“我们没得钱。”奶奶说。
“这么多年,我们家孝敬你的钱少说也有十几万,都被狗吃了?”我妈怒火冲天。
爸爸每个月都要给奶奶四千块钱,在农村已经是很多的了,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哪能全部花完?她根本就是想让我们家掏腰包!
果然,她又说:“钱也有,但我们想到你们在这里,就没带。”
“凭什么?”妈妈瞪着她说,“当年我坐月子的时候,一穷二白,连一个鸡蛋都吃不上,你来看过一眼没有?现在倒要我掏钱给你孙子!”
“行了行了!”爸爸拉着妈妈的胳膊,“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拿出钱包,取了一张卡给我,“雪儿,你去交,密码你知道的,就是你最喜欢的那几个数字。”
我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四婶去死,皱着眉接过银行卡,去交了费用。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四婶本就不适合生育,送来的时间又太晚,耽误了最佳时机,医生说,最大的希望只能是抱住一个。
得,电视剧里“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狗血情节变成现实了。
这种事本应尊重产妇自己的意见,两条性命都在她身上,别人谁有资格取舍?
但四婶智商低,还是哑巴,没办法跟她沟通。医生只能来问家属。
我奶奶当然是要小不要大,扯着医生的袖子不放,求神拜佛似地求她一定要保住孩子。
我妈、三婶、晓云妈都冷笑一声,不说话。
小叔一把扯开奶奶,道:“够了!大庭广众的,也不怕丢人现眼!”
爸爸紧接着问医生:“忽略道德因素,只从医学的角度考虑,您建议怎么办?”
医生说:“当然是保大人!我看您也是文化人,应该知道,这样的母亲不可能生下健康的孩子。说难听点儿,孩子生下来是对社会不负责,也是对孩子不负责。”
“那就保大人啊!”爸爸说。
医生点点头,走进手术室去了。
奶奶哪里肯依,指着爸爸骂道:“老二!我当年把嫁妆都卖了供你读高中、读大学,你自己不给我生孙孙就算了,现在还不让别人给我生孙孙!你个白眼狼!”
这纯属瞎扯淡。那个年代,谁家不是一贫如洗,她又是二婚,在农村是不祥的,有个鬼的嫁妆!即使有,她那么抠门,怎么会拿出来?爸爸十二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想吃碗面她都不给做!
爸爸读书的钱都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赚的,搬砖头、扫大街,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过,落下一身的病,现在经常需要吃中药。
“你真是气死我了!”她又说,“你自己只养一个赔钱货,还不准别人给家族传宗接代!”
我可不是愿意吃亏的人,正要骂回去,我妈抢先说道:“老不死的,你是什么东西,咒我老公和姑娘!四弟妹是残疾人,我本来不该说,是你逼我的——就那种女人生出来的儿子,10个、100个、1000个也比不上我姑娘一个!”
我呆住了。
我没听错吧?
她在为我说话?
妈妈……
奶奶大喊一声:“哎呀——”坐在地板上,两条腿乱蹬,又哭又闹,“老头子,我对不起你呀,养了个不肖子,娶了个不肖的媳妇!”
三婶和晓云妈赶紧一人拉住一只手,劝她起来,奈何她体壮,根本拉不动。
附近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全过来围观。
家丑不可外扬,今天却是脸都丢尽了。
小叔吼道:“你不要闹了!一大把年纪,也不顾着一张老脸!”
奶奶干脆睡在了地上打滚,连他一起咒骂。
如果这里有个坑,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无论她怎么闹,她的小孙子都没有了。医生说,是个畸形儿。
四婶被推出来,她站起来拍拍裤子,抹抹眼泪,不闹了,大概是知道再闹下去也无用了吧。
“大嫂,”等她去了病房,一个年轻的护士对我妈说,“你婆婆好吓人啊!”
我突然很想笑。
孩子没了,奶奶当然不会照顾才做了手术的四婶;四叔居然要跟她回家,不管媳妇儿,大家指着鼻子骂也不肯留下来;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没空,即便有空,也没有义务给他们家照顾人;给四婶的娘家人打电话,只换来一句:“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你们自个儿看着办!”
爸爸只得说:“算了,算了!我让人找个人来照顾,好了就送回家,你们要,不求你们对她多好,别让她饿肚子就行了;你们不要,早点办离婚手续,把人送回娘家去,人家是个人,不是一条狗!”
“找人?那不是又要花钱?叫他们写好借条!”我妈说。
“你丢人不丢人?”
“丢人?亲兄弟明算账,怎么会是丢人?”
爸爸说:“你就当是做一件好事吧!”然后给人打电话,“小杨,你帮我雇个人来市医院照顾一个产妇。工钱只要不是高得太离谱,多一点无所谓;只是这个产妇是残疾人,一定要找个和善、有耐心的……”
我妈眼圈红红的,说:“你这个呆子!读了那么多书,连‘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都不懂了!”
我离开了病房,强忍着没有流下“一把辛酸泪”。
我妈是刀子嘴豆腐心,其他人都回去了,她还是要留下来住几天,偶尔去看看四婶儿。
从医院出来,她说要先去澡堂洗个澡,叫爸爸和我给她买一身新衣服送去。
爸爸说:“回家洗嘛,家里干净得多!”
“就是因为家里干净,我才不能把这一身晦气带回去。”她说。
我们只好听她的,去帮她买衣服。
每到一家店,服务员问起她的尺寸,喜欢的颜色、款式,爸爸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这让许多女性羡慕不已,说:“您太太真有福气,有您这么贴心的先生。”
他们两个确实有福气,假如我是个儿子,就更有福气了。
买好衣服送去澡堂,她换上以后,把之前穿的都扔掉了。
人靠衣装,而且她本来就长得很漂亮,穿上干净、体面的衣服,和城里的贵夫人没什么区别,还多了一种不俗的气质。
给她搓背的女孩子看着我说:“果然是‘什么藤藤,什么果果’,你和你妈妈长得好像,都是大美人。”
这句“什么藤藤,什么果果”是我们老家的俗语,意思就是有什么样的父母便有什么样的儿女。
不是自恋,我仔细照过镜子,发现我的外貌和我妈、大姑妈这两个出了名的美人还真是很像;小时候头大、身上瘦,看起来不太协调,现在也长好了。总之,我也算是美女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人追。
“姑娘能不像妈吗?”妈妈用手机梳了梳头发。
我心中喜悦,不知为何,她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讨厌我了。
她不喜欢坐爸爸的车,说是“太矮,太闷”,要坐公交车回家,顺便买点菜。
我和爸爸就先回家了。
路上,我问他:“爸,你不恨奶奶吗?”
他放慢了车速,说:“怎么能不恨?但是,再恨她也是十月怀胎生我的妈。”
是啊,无论如何,她都是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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