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误入时空隧道那年，我十二岁。在十万年后的世界，我穿着由汉服演变而成的衣服当了一次新娘子。但我知道“汉服”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

高三，十月，我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日，天气又很好，室友们便提议出去庆祝。我也想去外面走走，就说:“去湿地公园吧，桂花、菊花应该都开了。”她们都说好，赶紧换衣服。

玉灵仙这个人，智商绝对不低，喜欢戏曲这种传统艺术的人能笨到哪儿去？她只是在学习上不肯下功夫，成绩才不理想。

但她的情商确实不高，我的生日，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抢我的风头。当然了，我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会生气；相反，我的朋友们都漂漂亮亮的我才开心。可说句实话，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希望她以后多遇到我这样的人吧！

当她换好衣服，从浴室走出来，我们都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穿着一身古代的衣裳，形制和我当年穿的婚服差不多，纯白的上衣配着以白为底色、绣着血红色曼珠沙华的裙子，乌发盘成髻，插一支红色流苏簪子。

可是很奇怪，她虽然极美，却没有古代美人的感觉，因为多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她的那种美，似乎不属于凡人，又不是我们所说的“仙气”。

“啊——”月眉最先尖叫起来，“你什么时候买了古装？”音乐课分为“歌唱”和“戏剧”两个模块教学，她是学唱歌的，专练女高音，这一喊，估计顶楼和地下室都能听到。

“这个……不能算‘古装’。”玉灵仙说，“汉服不是汉族的传统服装吗？”

“汉服？”我从未听过这个词，十分好奇。

中国人说“汉语”，写“汉字”。但是，五十六个民族的合影上，汉族不是穿着西方传来的衣服，就是穿着来源于满族服饰、盛行于民国时代的旗袍。中华文明不是以汉族为主体的吗？他们不是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吗？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民族服装呢？

因为她，我才知道汉族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民族服装，只是，三个世纪前，清王朝的“剃发易服”政策使它暂时退出了历史舞台。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不会被历史淘汰的，迈入新世纪，汉服重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渴望找回民族特色的人们以“岂曰无衣”为口号，以“同袍”相称，重新穿上消失了三百多年的汉服。不是复辟，不是搞大汉族主义，只是想穿自己的民族服装。

趁她们围着玉灵仙看，我上网查了“汉服运动”，知道了很多素昧平生的人，那个不管旁人异样的眼光穿着汉服走在风中的男子，那个在英国街头穿着汉服宣传中华文化的姑娘……

一件衣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那个在一群身穿满族服装祭孔的人里穿着汉服，一步一步走向祭台，一袭白衣祭先贤的女子说，很佩服古人，创造了“依”字。

一“人”一“衣”，便是“依靠”。

汉服，应该就是汉民族的依靠。

日本的和服、韩国的韩服，都有借鉴汉服，为何炎黄子孙自己却把汉服弄丢了呢？

现代复兴汉服，我是支持的。虽然和玉灵仙相比，我才是真正的少数民族，可要我说什么衣服最能代表中国，必须是汉服，一个始于炎黄的传说，毕竟华夏文明是以汉族为主体的，而汉服是他们穿了千百年的衣服。

但我又想，十万年后的服饰和汉服很像，可那时的文明水平远远低于现在。未来的汉服，跟复古有没有关系？是什么让人类越来越落后？

我萌生了再去试试看能不能去十万年后的念头——我想知道未来的历史。

然而，我还没去试，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们寝室年龄最小的就是我，如今我也成年了，大家便提议喝点酒。我是不敢喝的，要是喝了，让我爸妈知道，我非脱层皮不可。她们倒也不强求，自己喝了。最后，我左手扶一个、右手扶一个，背上伏着一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她们弄回宿舍，我已经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这还没完，她们睡了一会儿，都恶心呕吐，翻江倒海。我不知所措，只能去问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不给她们治好，今天晚上没法儿睡觉了。

但半夜三更的，校医室早就没人了。我只好豁出去了，翻墙去校外。好久没运动，筋骨硬邦邦，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我不禁暗暗骂她们五个，这简直是我十八年来过得最要命的生日！

我到一家诊所里买了药，又去超市买了一些酸酸甜甜的零食，一起装在塑料袋里提着往回走。

昏黄的路灯下，几乎没有行人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还有风吹叶落的簌簌声。

迎面走来一个黑衣男人，低着头，看不清脸。我一惊。我当然是不怕妖魔鬼怪的，但我怕坏人。我又不会武术，万一遇上不怀好意的人，凶多吉少。

我略低下头，放慢了脚步。

快要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猛然抬头，露出红色的眼睛！

我吓得就要惊呼出声，却见他也像是受到了惊吓，慌慌忙忙地后退几步，将手放在胸前，弯下了腰，似乎是行礼。然后，他沿着来路走了。

我大着胆子回头，又吃一惊，“啊——！”一不小心没站稳，摔在了地上，疼得眼泪花子直打转。

“喂，我没这么吓人吧？”穿着白衬衫的江竹心向我伸出手。

我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裙角，“你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黑色，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虽然黑色才是正常的，但我还是喜欢红色眼睛的他。

说起来，“看脸看身材”也不是没有道理。

一般人有一双酒红色的眼睛，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丑进六国”——太丑了，哪个国家都知道。我们村有人得了红眼病，谁都躲得远远的。

可是，红色的眼睛长在江竹心脸上，就是无与伦比的美。

“暂时的。”他说。

“哦！那你怎么回来了？”

他不回答，却摸摸我的头说:“时间过得真快，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个一米五几的小女孩儿吧。”

我低声说:“我还真希望我长到一米五就不长了。”

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没人追，渐渐地明白了，是因为身高——南方的男生有几个上一米八的？我一米七二，再穿上高跟鞋，谁能喜欢我啊？

我埋怨过我爸妈的遗传基因，但他们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我们的先辈是北方人，也没办法。

“一米五还是矮了点儿。”他笑着说，“这么晚了，你出来干什么？”

我叹了口气，“别提了，都是我们寝室那五个家伙害的。刚才那个是——”

“我的同类。”

“这么说——”我飞快地望望四周，没看见人，便说，“杀人的吸血鬼真是从未来世界来的？”

他点点头，“这事儿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给我讲讲吧！”我实在好奇。

“就是时空秩序出了点问题。”

“能解决吗？”

“应该可以。”

“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

我很失望，皱了皱眉，“那你的亲人呢？”

我不能理解，他以前不回来，现在回来了，难道都不打算和亲人见一面？

“雪姝，你太天真了。”他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作为人类，我早就死了呀！”

“人类和血族的区别只在于血统，你不是还有从前的记忆吗？你依然是你呀，不管是人类还是吸血鬼！”

“所有物种的区别都只在于血统，可是人类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和睦相处了吗？”

我被问住，不知说什么好。

人类是孤独的，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另外的高等文明种族。所以，无数人用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神仙鬼怪、美人鱼、吸血鬼、外星人等异族，在虚拟世界与他们交流、共存甚至谈恋爱，排解寂寞。

然而，当有一天，幻想成为现实，谁敢保证自己不会恐惧，不会排斥异己？

但我仍然说:“可是……秦子玉应该不是因为你不再是人类就和你生分的人。你知道吗？他现在是我的语文老师啊，这世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我应该还是了解他的。你真的不见他？”

“快十年了，他们已经接受了我回不来的事实，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们。你可别告诉子玉我回来了！”

我眼珠一转，答应了，“好吧。但你要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你，万一我再遇到危险，需要向你求助啊！”

他却没上当，“你只要别大半夜出来晃，不会有危险的。好了，快回去吧！”说完就走了。

我想叫住他，终究没开口；想去跟踪他，也没迈开腿。

我这个人还是贪生怕死的。

如果他是个人类也就算了，可他现在是吸血鬼，而且不是一般的吸血鬼，我不敢惹！

我买个东西都能碰上吸血鬼，说明来到现代的吸血鬼不少，想必他一两天也处理不好。来日方长，我先跟晓云他们说了，大家一起想办法，一定能让他改变主意。

我飞跑着回了学校，心里祈祷能再碰到他。

一路轻手轻脚地溜回寝室，玉灵仙已经睡熟了，其他人还在吐，一顿饭算是白吃了。

我给她们吃了一些零食和药，有点儿效果，不一会儿，她们都睡着了。我松了口气，借着台灯的光洗漱。

就在我脱了鞋子要洗脚的时候，玉灵仙突然出声儿:“你遇到什么人了吗？”

我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说:“你没睡啊？吓死我！”

她又问:“你没有遇到谁？”

“没有！深更半夜，连个鬼都看不到。”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哦！你出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遇见什么人了呢。”她把被子拉高，盖着头，不再说话了。

我累得要死，也没细想她的问题，洗完脚就上床睡了，一碰到枕头便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我几乎都在做梦。

梦境很怪异，有浩瀚的宇宙星空，有航行在群星之间的太空船，有日月般明亮的射线……画面一转，这些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一片血红的地和天……

我睁开眼睛，凉爽的秋夜，身上却满是冷汗。

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月光下黑乎乎的树影斑斑驳驳，如鬼魅一般。

我又想起了那首《亡灵序曲》，倒是挺应景的:

“当最后一艘船，

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

我在岩石上凝望，

任思绪如烟，慢慢弥散，

编织成我的梦境传说。”

据说这首曲子本来应该叫“黎明序曲”、“破晓序曲”，从英文翻译成中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译为“亡灵序曲”，并以讹传讹，人们都管它叫“亡灵序曲”了。

其实，“黎明”和“亡灵”也不过咫尺之遥。“亡灵”总让人想到黑夜，黑夜的尽头便是黎明，黎明的尽头又是黑夜，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我心脏好，做梦的次数少之又少。现在却做了这么诡异的梦，真是奇怪！

我喜欢看科幻片，梦见宇宙、飞船倒也正常。可我总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梦。

看了看手机，才凌晨四点，离天亮还早。我却“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轻手轻脚地起床，披上外套，走到阳台上，望着夜空发呆。

学校在三年前从市中心搬到了新开发区，附近还没有被科技文明完全占领，依然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星光、有月明。

我从小就喜欢星空，儿时，每天晚上都要搬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看星星、数星星。

宇宙星空，我是很向往的，仿佛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