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懂他此番话是何意思,但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多谢大人关心,自打昨夜开始,我就已经不做噩梦了,想来应是最近过于劳累所致,若是大人好心给我放几天假,或许就会好了。”本是用来搪塞他的,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大有可能。
奕铉敲击桌面的动作蓦地停下,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她说什么一样,直起身子道:“明日由我为姑娘施法驱邪,镇压魔魇。依旧是这个时辰,姑娘无须通报,直接来玄云宫找我便是。”
“啊?”他为什么总是喜欢擅作决定,难道就不问问她的意见吗?“大人,我还是……”
“你说得对,或许我该大发慈悲,给你几天松快时间。”奕铉截断她接下来的反对之言,笑道:“你一个姑娘家,没必要这么努力,就像我之前说的,太过于沉迷一件事,对你并没有好处。”
锦歌不赞同道:“大人看不起女子吗?”
“我并非这个意思。”
“大人心思如海,讳莫如深,我猜不透也不想猜,但有一点,希望大人能明白。男子汉立身于世,必要有一技傍身,方可不负年华,女子也一样,不管做什么,只要做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人生苦短,若不依自己所愿尽心尽兴,活着又有何意义?”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垂目凝视自己的掌心,唇角有恬淡满足的笑意:“剑术也好,铸造术也罢,只要是我想做的,我都会努力去做,不让自己成为他人累赘,这才是值得自己骄傲所在。”
在北堂世家被人唤作废物时,她只是感觉有些颓丧而已,并没有多么难过,但现在发现,自己拥有铸造方面的天赋,她除了高兴以外,更多的,是一种自我认同。
做自己喜欢之事,擅长之事,这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所在啊!
看着她脸上满足的笑意,以及充满灿烂光华的双眸,奕铉竟然有种错觉,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荒唐却又美好的过去。
……
“我想做的,就一定会做到,就算命数为阻,就算天地尽灭,万物消弭,我也在所不惜!”
……
“唔……”一声闷哼,匆忙捂住胸口,将涌上的一股甜腥咽了回去。
他呼吸紊乱,浑身颤抖,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异常来,锦歌匆忙从椅子上站起,疾奔至他身边:“你的气息怎么这么乱?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他心口剧痛难耐,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能以手势告知她不必。
“可是你这样……好像很痛苦啊,不找大夫真的可以吗?”锦歌一时间也慌了神。
大夫?他的病,别说到大夫,就算是天上的神祗,也束手无策。
终是没有忍住,一口鲜血涌出,顿时手背上爬满了骇人红色的符文。
锦歌对术法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那些符文,是使用了禁术的结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奕铉他到底使用了什么禁术,竟能让强大至此的他,也脆弱痛苦到这个地步!
锦歌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这样的病症,找大夫的确没用,如果她猜得不错,白管家应该就在不远处,于是连忙折身,推门而出。
白从的确离得不远,当看见锦歌一脸慌张地从屋内跑出,他就猜到有大事不妙了。
屋内,奕铉看着自己掌心的一团殷红,苦涩而笑。明明不该在这个时候发作,为什么会提前呢?难道真是天意不可违?
可就算这样,他也绝不会放弃。
天意?天意是什么?是无情,是冷漠,是唯我独尊,还是以万物为走狗?
既然天地不仁,他便逆天!
“主子!”白从看到眼前一幕,一时间也惊讶难言。
比上回更严重了,这便说明……
他看了眼身边的锦歌,快速到:“主子旧疾发作,我现在要为主子施法疗愈,期间不可有外人打搅,还望姑娘先行离开,等主子病势稳定,我再差人告知姑娘。”
锦歌点点头,看来找白从果真找对了,为了不延误治疗,她想也没想,转身便准备离开。
可才一转身,手腕就被用力捏住,对方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一般,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儿。
“奕铉大人,你干什么呀?”奕铉双目发红,眼中似有烈火灼烧,看起来很是恐怖。
他不答,只缓缓收紧握住她的手,沉润醇厚的声音变得嘶哑不堪:“书幽……书幽……你回来……我、不允许你离开!”
书幽?书幽是谁?
为什么他要对着自己唤这样一个名字!
头好疼,手腕也好疼,怎么办?
“我何尝愿意如此?难道你对我,就真的没有半分眷恋?”他逼近她,狂躁的气息越发浓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恨我好不好?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奕铉大人,你快放开我!我不是什么书幽,你认错人了!”
“是,你认不得我了!因为你把一切都忘了!是我让你忘的,因为你恨我,恨不得我死!”他癫狂而笑,笑声凄厉绝望。
那个噩梦……又出现了!
锦歌呆呆看着他,竟然觉得,那双狂躁中的眼,是一段遥远记忆中她最不愿意面对的。
“姑娘,快走吧!主子现在神志不清,怕是会伤到你!”白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两人分开。
锦歌不敢再多逗留,她害怕,害怕听奕铉说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你又要丢下我了吗?好,你走吧,走吧!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好了……”悲怆的喊声从身后传来,锦歌拼命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却还是不停地往耳朵里钻。
一声一声,像永远都无法结束一般,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让她痛得连呼吸都困难不已。
几乎是以逃命的速度跑出了弥秋之境,但回到原来的房间时,她才想起,自己的不安已然无人倾诉。
抱着脑袋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许久,却怎么也平复不了心中的慌乱,奕铉忧伤苍凉的眼神,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心窝,她连为什么疼都不明白,却疼得撕心裂肺。
不能再想了,越想越是头疼,越想越是绝望。
这一天过得真是七颠八倒,混乱狼狈,趁着时间还不算太晚,到集市上逛逛吧,将注意力转移开,或许就会忘了那些不愉快。
这里不愧是帝都,即便已经入夜,街道上仍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各种叫卖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周围房屋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就这么漫无目的走着,在一片熙攘声中,心底的躁动也渐渐平复下来,在肚子不断的抗议声中,她决定先去把肚子填饱。
前面就有一家饭庄,身上的钱虽然带的不多,但只吃一碗面的话,应该是足够了。
正欲抬步,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于本能,她连忙朝人多的地方躲去。
“灵萝?”等那人走进了,她方才看清她的样貌。
灵萝披着一件兜帽风氅,边走边四下张望,似乎很是小心谨慎的样子,如果放在平时,锦歌肯定不会在意,但她现在迫切需要找点事情来分散注意力,于是就悄悄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灵萝突然折身,拐进了一旁的死胡同,锦歌不敢跟的太近,就在外面的转角处待着。
“嘿嘿,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锦歌一听,不好的回忆就冒了出来。
“让大少爷久等了,灵萝这便赔罪。”
“赔罪?好啊,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诚不诚心。”话落,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伴随着吮吻的兹兹声,不用看,锦歌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半天后,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才停了下来,灵萝微微喘息着道:“大少爷,别忘了正经事。”
“你怕什么?这里就你我二人,又没人会看见。”大公子不以为意。
“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再者,我出来时间过久,怕是会被小姐察觉。”
男人哼了一声,然后问道:“菀妹最近如何?”
灵萝的声音带了些委屈:“小姐最近脾气甚大,动辄打人,我都已经不知挨了她多少巴掌。”
“是吗?”男人怜惜道:“可惜了你这冰肌玉骨,菀妹也真是的,不就是一个楚凌风么,何至于如此。”
“楚凌风?”灵萝冷笑:“大少爷不会真的以为,小姐发脾气是因为楚凌风吧?”
一阵沉默,男人笑了起来:“没想到我那一向唯唯诺诺的锦堂妹竟然还有这等本事,将这向来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无月公子,也迷得神魂颠倒,啧啧……不简单,不简单。”
“大少爷莫非也对她动了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是喜欢,还没到动心的程度。”大公子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垂涎,让外面听壁角的锦歌又是一阵作呕。
灵萝并不表态,只是轻轻笑了笑:“那就祝大少爷心想事成。”
“好灵萝,你就别再取笑我了,来,这个给你,为了挑选一样你喜欢的首饰,我可是几乎逛遍了整个帝江呢。”
灵萝语气淡淡:“谁知道大少爷是不是给小姐送过更好的。”
“哪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大少爷,你……你又开始不正经了……快、快停下……”
大公子不情不愿道,“真是无趣,以往的你,可不会这么推三阻四。”
“大少爷也为奴婢想想好么?小姐要是看到我这一身痕迹,我哪里还能活命啊!”
“罢了,这便饶你一回,谁让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呢。”
灵萝娇声轻笑:“那就多谢大少爷体恤了,您让奴婢办的事情,奴婢一定为您办妥。”
“小妖精,我和菀妹花前月下,你难道就不会吃醋?”
灵萝幽幽道:“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如果这也嫉妒,那也嫉妒,那我干脆不要活了,我只盼大少爷能够看在我对您一片真情的份上,千万莫要苛待我才好。”
“好灵萝,你想多了,就算我有再多女人,你也是我最心爱的那个。”
“好啦,废话不多说,这上面写着小姐去上香的时辰和地点,届时你只管等在那里就好。”灵萝顿了顿,又从袖口取了什么给大公子:“只要有了这个,再烈性的女子,也抵抗不住****的诱惑。”
“这个……你为什么……”
“为了完成大少爷您的心愿啊,您可一定要明白,谁才是真正对您好的人。”
大公子带着喜气道:“那是自然,灵萝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灵萝,要是菀妹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襄助,她肯定会气得要死。”
灵萝停下脚步,目光在胡同口幽幽一转,侧眸对大公子道:“不会,日后她还要感激我呢。”
“灵萝,你……”
“拐角藏了只老鼠,鬼鬼祟祟惹人厌,大少爷能帮我抓住它吗?”
“啊,老鼠?哪里……”一瞬间,男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目中染上了一抹狠毒杀意。
锦歌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自己藏的如此隐秘,怎么会被他们发现的?
“听了这么久,还不满意吗?我想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不如站出来,让我来一一讲解给你听。”灵萝趋步朝锦歌所在的拐角一点点逼近,语声凌冽冰寒,与之前的柔媚婉转判若两人。
锦歌身体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看来这下玩脱了,要是被这俩人发现,自己一定活不成。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此言果真不假。
“哼,原来是个胆小鬼,敢跟踪我,却不敢现身。”脚步声逐渐接近,从锦歌的方位看去,甚至可以看到灵萝的一片衣角。
“不愿出来吗?那就只好我亲自来会一会你了!”话落,女子娇小的身影猛地闯入了视线!
锦歌下意识就想跑,身体却冷不丁被一双臂膀环住,同时耳边响起一个低微的声音:“别动。”
声音入耳,温润澄澈,虽轻不可察,却极具信服之力。
锦歌强忍惊骇,愣是没有挪动一步。
灵萝已将兜帽取下,清秀娇媚的脸容,寒霜一片,她在锦歌所站立的位置迅速一瞥,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与警戒,确定毫无所获后,她这才轻轻吐了口气:“没人?兴许是错觉吧。”
大公子也走过来,四处探寻了一遍,见果真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取笑道:“灵萝,你就是太小心了,你总是这么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就算没有露出破绽,也会被菀妹看出异常的,她这人疑心很重,你可要当心。”
灵萝婉转一笑,盈盈道:“多谢少爷关心,您放心,就算被小姐看出端倪,我也必然不会供出大少爷您的。”
大公子神色一僵,悻悻然道:“小妖精,少爷我可是担心你,别不知好歹。”
灵萝眼波流转,走到大公子身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吻了吻,大公子正要伸手将她纳入怀中,她却身子一转,从他臂弯中脱出,站在胡同口,咯咯一笑:“大少爷,我这便回去了,您也多加小心,小姐性情爆烈,任性骄狂,要是被她察觉,您可就受罪了。”说完,伸手将兜帽戴上,转身而去,在走过锦歌身边时,又特意看了一眼,方才走开。
灵萝离去后,大公子也不再逗留,翻过胡同外的矮墙,偷偷摸摸离开了。
直到那两人悉数走远,胡同里变得寂静无声,环在身前的那双臂膀才慢慢撤去。
锦歌长舒了口气,还好没有被那两人瞧见……不过,她明明站在这里,那两人怎么会看不到自己?
带着疑惑转身,当看到面前之人,不由的又惊又喜:“承玉公子?啊,不对,是承玉大师。”
男子温文而笑,“姑娘不必拘礼,之前是如何称呼在下,现在依旧如何称呼便是。”
锦歌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将眼下最疑惑的事情问出:“公子为何会在此处?还有,灵萝与大少爷为何会看不到我们?”
面对她略带质问的话语,承玉依旧笑得温雅:“不瞒姑娘,我是跟随姑娘而来的,为了不扫姑娘的兴,这才没有现身。”
锦歌嘴角狂抽,偷听壁角什么时候也变成一种兴趣了,真是损人不带脏字啊!
“至于那位姑娘为何没有看到你我行迹,乃是因为在下施展了隐身术。”
“隐身术?”
“事急从权,还望姑娘莫怪。”
“哪里哪里,倒是我要感谢你才是。”要不是他及时施展了这个隐身术,自己的行踪一定会暴露的。暴露的后果,就算不用想,也知道必然不会美好。
“有些事情我本不该出言置喙,但看在我与姑娘一见如故的份上,还望姑娘能听在下一劝,如此污秽阴私之事,姑娘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既然他这么说,那刚才自己所见所闻,承玉也同样知晓了。
锦歌诚挚道谢:“多谢公子的好意,我本不愿探听他人秘密,只不过……”想到灵萝的那句“再烈性的女子,也抵抗不住****的诱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摇摇头,道,“总之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承玉神色淡淡,也不多加指摘:“如此便好。”
“对了,那个……”锦歌突然紧张起来,支吾道:“上回在宫里,我不知您身份,真是对不住,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向您……向您……”
承玉微笑接过话头:“你想向我请教?”
锦歌连连点头:“嗯,我对您久仰大名,一直希望能亲自向您讨教一二!”
承玉低低一笑,略带调侃道:“哦,姑娘竟久仰在下大名?那不知姑娘心中,在下是何等模样?”
呃……锦歌一时语塞,难道她要告诉承玉,在不知他真实身份前,她一直以为他是个胡子拉碴的怪脾气老头?
见她尴尬,承玉主动缓解气氛:“这也不能怪姑娘,在下一向深居简出,不喜与人交往,虽声名远播,但真正了解我的人,却寥寥数几。”
“那是因为大家都想不到,闻名天下的铸造大师,会是一位年轻公子,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无甚作为,即便是天才,要在某一领域有所作为,也得花费不少时间,更何况是在铸造方面颇有建树的一介大师!”锦歌实话实说道,在她看来,任何事情,想要达到造诣深厚这种程度,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实现。就算是现在,她对承玉年纪轻轻就能取得如此成就,依旧怀着诧异与不解的心态。
承玉岂会看不出她的不解来,对自己抱有这样心态的人,从来不止她一个,“天分造诣,与时间长久并无关系,在铸造一术上,姑娘天赋极高,甚至远超在下,你缺的只是经验而已,姑娘如果不介意,我那里有数年来自己的心得经验,可借于姑娘翻阅。”
锦歌自是百般愿意,能得到大师的亲笔真传,这比得到多少珍贵材料都令人兴奋:“当然愿意!”
“那……”承玉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已月上柳梢,流银泻辉,周遭一片寂静:“姑娘打算何时随在下去取那些记载?”
“就现在吧!”夜长梦多,万一他反悔可怎么办?锦歌一心想着宝贵经验的事情,压根没注意到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
承玉看着她莹然生光的眸子,纯澈、干净,坚定,那样极致的喜悦,就似孩童对某件心爱玩具的渴望,不掺杂半点阴晦。
倒是自己想得太多太深,以至于玷污了她这份纯粹,随即点头,“好,那姑娘便与在下一同回住所吧。”
随着承玉一起,走入上回她与楚凌风见面的那条小径,七拐八绕,竟然就这么到了。
此刻夜已深,寒凉的秋风打在肌肤上,阵阵颤栗,她这才察觉到时辰已经多么晚了,只希望承玉千万不要误会才好。
拿了心得笔记,锦歌为了避免误会,连忙告辞离开。
等回到弥秋之境,站在锦心阁大门前,她忽然忆起晚膳时发生的种种不愉快,平静的心绪再次紊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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