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7-10-30 作者: 魏人
第7章

对于绝大多数农村教师来说,一般都喜欢一年之中有两个长长的假期:秋假和寒假。但当年以知青身份担任代课教师的陈甸却不是这样。因为,放假期间他并不能回城休息,而是要和其他知青一样到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那些民办教师与他不同,他们放假之后,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处理自己的家务和农活,陈甸却只能硬着头皮去参加他并不熟悉的集体劳动。

事实上,也只有假期参加集体劳动的时候,陈甸才真正体会到上山下乡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让他真实地体验到当地农民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那个寒假,集体劳动是“出夫”,到黄河参加大堤加固加高工程。因为黄河流水泥沙过多,下游一带逐渐变成了地上河。在如海县等地,黄河河底甚至比沿岸城镇的八层高楼还高。这条被人称为母亲河的大河,便成了悬浮在人们头上的“要命之河”。一旦汛期到来,河水泛滥,很可能会发生水漫大堤,甚至决口改道,淹没城镇乡村,吞没生命,毁坏财产。

为了防止黄河水害的发生,如海县委县政府决定,利用一个冬季的时间,组织全县农村劳动力,配合黄河河务局如海管理处,开展一场声势浩大,名为“训龙工程”的黄河大堤加高加固大会战。

县委县政府命令一出,会战指挥部立即成立,各公社各生产大队各生产小队也立即行动起来,全县农村劳力倾巢出动,黄河沿岸一时红旗招展,热火朝天,一番只争朝夕、大干快上的热闹景象。

槐树庄生产队的主要任务和其他生产队一样,负责往大堤上运土。运输工具是独轮车,独轮车两边各绑上一个大筐,从附近的荒地里装满土后,靠人力推到大坝上。根据生产队规定,每辆独轮车由一男一女负责,男的负责在后面推,女的在车上拴一根绳子,在前面拉,每辆车每天必须推十趟,多推的可以加记工分,数量不够的不仅扣记工分,而且还要在每天的讲评会上受到批评。

陈甸放了寒假,接到命令加入“出夫”队伍时,“训龙工程”已经进入鏖战正酣的关键时刻。考虑到他以前没有参加过重体力劳动,队长李世远安排他和男知青马三一组,目的是减少他的推车数量,多让他像女社员一样在前面拉,这里面有一定的照顾成分。

虽然陈甸一般不用推车,但拉车也不是轻快活。一方面,他要和马三一起共同负责装车,天寒地冻,鼻子流出来都能结冰,陈甸还没装满一车便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另一方面,他要负责推空车回来。这独轮小车,在别人手里,即便是女人手里,也格外听话顺手,可是到了他手里,却是怎么推怎么别扭。有一次,他推空车沿原路返回,迎面正有一辆车在负重爬坡,空车是下坡,惯性很大,他不知怎么躲闪,车子正撞在人家的车上,导致两辆车子全部翻车,引来对方一顿臭骂。再就是拉车时,其实他已经很用力了,可马三总抱怨他不用力,说他连绳子都拉不直。

中午吃饭时,陈甸打来饭菜,便累得躺在地下,饭是两个地瓜面窝窝头,菜是炖胡萝卜,他一口也不想吃。马三坐在一边狼吞虎咽,边吃边骂他连女人都不如,还说和他一组倒霉,明天就找队长换人,宁可要个女的,也不要这么一个废物。陈甸躺在地下,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杨素樱领着两个孩子过来,蹲在一边吃饭,马三看见了说,陈甸,你他妈连孩子都不如,人家两个孩子拉车也比你力气大。

原来,这几天,张志善病了,不能再来工地干活,但是生产队有规定,会战期间任何人不能请假,实在没有办法,张志善只能让他的老婆杨素樱带着两个儿子张成祥和张成武来三人替他。杨素樱负责推车,两个儿子帮他拉车,没想到杨素樱一家三口丝毫不输男人。

由于杨素樱一家三口干的是两个人的活,按照规定,打饭时只能领两个人的饭菜,张成祥和张成武虽然还没成年,但饭量已经很大,母亲杨素樱吃了几口,便把饭菜分给他们,两个儿子非常懂事,和母亲推让起来。陈甸听见后,爬起来把自己的饭菜端到他们面前,自己一口也没吃就走了。

下午还不到开工时间,陈甸便饿得肚子咕咕乱叫,当推到第二趟时,便头晕目眩,不想再干了。这时候,马三开始找陈甸的茬,他对陈甸说你不能总让我推,你也要推一次。陈甸没有办法,只好推起车子就走。车子在平路上走时,虽然左右摇晃,但基本还能推着往前,等到了爬坡时,陈甸使出浑身力气,每移一步都非常艰难。眼看快到大坝上时,马三绳子一松,陈甸把持不住,连车加人一起从大坝上滚了下来。陈甸弄了一身尘土,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周围的人看了,有大笑的,也有说风凉话的,搞得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甸爬起来后脸红脖子粗地去推车子,车子里的土已经全部翻了出来,只能推着空车回去重装。马三抓住机会,一个劲地骂他:现在知道自己是废物了吧?不要以为能给孩子上课就了不起!

到了第三趟时,陈甸累得实在不能动了,便躺在地上,不再起来。马三连踢了他三脚,他还是不肯起来。马三没有办法,只好推了半车上坝。到了大堤之上,马三找到李世远,告了陈甸一状,要求换人,再也不和他一起干了。李世远说,别生气,我来推,你负责拉。让他歇歇吧,他以前没干过。马三见队长如此说便没再说什么,只好跟着李世远继续干。

陈甸见亲自来帮马三,等于替自己干活,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好咬牙爬起来继续干。

那天,他们只推了八趟。但当天的讲评会上,李世远并没有批评他们,而且表扬了他,说他从没干过这重活,第一天干很不容易。李世远同时还表扬了杨素樱和他的两个儿子,说他们替张志善完成了任务,完成得很好,值得表扬,要向会战指挥部汇报,争取能上会战简报。

第二天,谁也没想到,民办教师张凤霞也来到会战工地,她找到李世远,主动要求参与会战。李世远说,既然你来了,也不好让你回去,但你长年教书,没干过体力活,论身体素质,恐怕赶不上陈甸,这样吧,你从两样中选一样,要么去帮着做饭,要么你帮着记趟数。张凤霞说,这两样,我什么也不干,我要和陈甸负责一辆车,我推他拉。

李世远早就听说他们两个人有些意思,也知道关于他俩的那个顺口溜,但张凤霞如此要求,还是大出他的预料:你疯了吗?那肯定不行。你们两个根本干不了这活儿。张凤霞说,我一点也没疯,你放心,我们一定能行。李世远说,那好吧,你要记住,每次不要装太满,每天也不一定推10车,你们情况比较特殊,你又是主动请求参战,我和大家讲讲,对你们适当照顾。张凤霞说了句,我们不需要照顾,便去找陈甸了。

陈甸最初看到张凤霞到工地时,以为她有什么事情,当得知她要和自己结合成一对推车时,既感动,又犯愁。感动的是张凤霞是为自己而来,犯愁的是他们两个人,又怎么能完成每天推10车的任务。可是,等干起来之后,陈甸才发现,张凤霞身上,居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体力和耐力,直让他有种望尘莫及的感觉。

装车时,两人一边一筐,陈甸装得很慢,张凤霞时不时往他这边的筐子里添两掀。当初他和马三装车时,曾经发生过因为两边装得不平衡导致车子歪倒的现象,和张凤霞在一起,根本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推车时,陈甸主动架起车把,但张凤霞说什么也不让他推,她把陈甸拉到前面,自己像男人一样架起车把,推起来就走。陈甸只能跑到车子前面拉,而且用尽全身力气,没有一丝保留。

整个会战工地,车来车往,几乎所有人都是男人推车女人拉车,唯独陈甸和张凤霞反了过来。这成了一大景观,也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

看到人们指指点点议论他们,陈甸感到了不好意思,第二趟,他坚决要求两人换位,并吓唬张凤霞说,如果不答应,他就离开工地回家。张凤霞无奈,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拉车时,张凤霞使出的力气更大。

那一天,陈甸咬牙坚持,他们虽然收工很晚,但整整推了10车。这一切,他只有一个目的:向人们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随后的日子,陈甸对这种艰苦的体力劳动逐步适应,但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开心了。因为,人们对他和张凤霞的议论越来越多了,有的说得甚至非常难听,什么“姐弟恋”啦,什么“贴乎城里人,目的不纯”啦,什么“陈甸要在农村倒插门”啦等等,不一而足。张凤霞也听到了这些议论,但她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当看到陈甸闷闷不乐时,她的脸上也呈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

春节的气息越来越浓,“训龙工程”大会战接近尾声。农历腊月二十五那天,会战指挥部宣布,提前放假,剩余工程等春节过后,由黄河河务局负责收尾,参战农民就不用再来了。消息传来,工地上的人们一个个奔走相告,像欢庆解放一般。

提前放假回家,陈甸很是高兴,但张凤霞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从心里舍不得陈甸走。当天晚上,他们相约“老地方”见面。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虽然在一起劳动,但并没有亲密的机会。晚上,当两人在久违了的办公室一见面,立即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他们抚摸,他们亲吻,他们缠绵。当一切都难以控制之时,陈甸解开了张凤霞的上衣,随后解开了自己的腰带,也褪下了她的裤子。

张凤霞一开始斜倚在办公桌上,后来,陈甸把自己的棉袄和棉裤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张凤霞躺在了上面。他们在一起,摸索着做从没有做过的动作,品尝着从没有品尝过的滋味,体验着从未体验过的激情。

当一切回归平静,他们躺在地下说话。

张凤霞叹了口气说:明天你就回家了,真舍不得你走,我会想你的。”

“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时,我给你带好吃的。”陈甸安慰她说。

“我不要好吃的,只要你。”

陈甸不再说话,似是想起了他的心事。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张凤霞趴过身子说。“其实,我知道,这些天,你并不开心,因为我给你带来压力了。”

“没有啦。”

“实话告诉你,姐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喜欢你,姐不想给你带来任何压力,也不是想让你娶我,更不会把你拴在这里。我知道,咱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你早晚还要回城里去。有时,姐想,不该对你这样,但姐总是情不自禁地喜欢你,想你。每当看到你时,内心总有一种遏制不住地冲动。你说,姐是不是有点太哪个啊?”

“不是的,其实,我也很喜欢你,也很想你,可是,每当和你在一起,总感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你理解吗?”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对你对我都不好。实在不行,过节回来,咱们还是恢复原来的样子吧。让我们把喜欢藏在心里,彼此珍惜。”

“不,我不要那样,我要和你好好的,不要分开。这次回家,我就告诉妈妈,我不回城了,在这里和你一起当一辈子的老师。”

张凤霞伸出中指,让他不要说了:“不,我不让你为我牺牲,那样会害了你。你千万不要感觉欠我什么,我告诉你,家里早已为我订婚,明年夏天就要结婚。我说过,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你终归还是要回去。但无论如何,你要记住,姐姐的心里只有你,也只喜欢你,会在心里想你一辈子。”说完,他们又开始亲吻。

那天晚上,在冰窖一般的办公室里,他们做了两次,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离开时,张凤霞要陈甸喊他一声“姐姐”,陈甸乖乖地喊了,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天还没亮,陈甸就醒了。同屋的几个人,起得都很早,他准备一起坐汽车回家过年。

陈甸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时,队长李世远来了,说找陈甸有事儿。

原来,昨天傍晚,他们悄悄潜进办公室幽会的时候,被李世远在远处看见。李世远躲在一边抽烟,直到他们出来,才悄悄地离开。

李世远把陈甸喊道没人的地方说,这次回家,给家人问好。陈甸说,谢谢你。他不知道队长究竟找他什么事情。李世远接着说,你和张凤霞老师的事儿,一定要想好,考虑清楚,既不要耽误了人家,也不要耽误了自己。陈甸听了,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个劲地点头。临了,他对李世远说,队长,你放心吧,我们两个都有分寸,也知道今后该怎么做。

陈甸是怀着非常急迫的心情走进家门的,不料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

他推开家门,大声喊道:“妈!我回来了!”

进了门,把包放下,屋里没有母亲的影子,正纳闷间,只见母亲从里屋气冲冲地出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起他的包,一下子扔到院子里,指着他大声喝道:“滚,这不是你的家,你快回滚回去吧!去和那个烂女人过吧!再也不要回来!”

陈甸这才明白,他和张凤霞的事儿,已经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

也就在那一天,张凤霞同时遇到一个问题,未来的婆家通过媒人找上门来,要求退婚。理由是他们家不能娶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

当时,只有张凤霞的母亲在家。一听这话,张母当即急了:“谁的名声不好?这不是胡说八道吗?退就退,我女儿是民办教师,找什么样的不成,非要找他们!”

张凤霞回家后,母亲很是恼火地问她:“你和陈甸的事儿,是真的吗?”

“我们两个什么也没有。你别听那些传说。”张凤霞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不信,可是有人信啊!人家来退婚了,说你名声不好!”

张凤霞一听,笑了:“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想要的结果?难道你和陈甸是真的?人家真会留在这里?”

“不是真的,我也不跟他们,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陈家!”张凤霞语气非常坚决。

五一节那天,槐树庄小学操场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如海县文工团慰问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巡回演出正在进行。槐树庄5名知青、生产队全体社员和小学全体师生共同观看演出,5名知青的父母也应邀观看演出。

节目很有趣,也很精彩,让槐树庄人大开眼界。第五个节目是单口相声,专门为小学生准备的,名字是《狗熊和大象》。一个身穿彩色绸缎的女演员,走上台来,会绘声绘色地表演。

故事情节是,勃列日涅夫要到某幼儿园视察,临来之前,老师告诉学生勃列日涅夫提问问题的标准答案,让孩子们提前演练。如果问:你们平时吃什么?就回答:牛奶冰糕沾白糖。如果问:你们住在哪里?就回答:玻璃窗亮光光。如果问:屋里挂的谁的像?就回答:勃列日涅夫很健康。如果问:你们在动物园看到什么?就回答:狗熊和大象。结果,勃列日涅夫到幼儿园时,没按既定顺序提问,孩子们很紧张,把问题和答案全搞混了。勃列日涅夫问:你们住在哪里?牛奶冰糕沾白糖!你们平时吃什么?玻璃窗亮光光!动物园里看的什么?勃列日涅夫很健康!屋里挂的谁的像?狗熊和大象!

当女演员表演到最后一句时,模仿北极熊做出笨手笨脚的动作,引得全场一阵欢笑和掌声。

下一个节目是吕剧《李二嫂改嫁》,当主持人刚要上台报节目时,一个老大娘突然冲向舞台:“我为大家表演一段山东快书《槐树庄》!”老大娘突然上台,把主持人搞得一愣,但她很快退了回去,心想,这槐树庄还真有能人,居然能表演山东快书,那就让她演吧。

其实,这位老大娘,并不是槐树庄人,而是知青陈甸的母亲,现场多数人并不认识她。

看到母亲突然上台,陈甸心中一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听说她要表演山东快书,便没有立即上去制止。

坐在四年级学生前面的张凤霞也是一愣。因为,陈甸已经偷偷告诉她,哪个是她的母亲,她不知道陈甸的母亲居然还有演出才能。

只听陈甸的母亲有板有眼地表演道:

“当了个当,当了个当,

闲言碎语咱不讲,

单表一下人民公社槐树庄。

槐树庄有棵大槐树,

大槐树旁边有座小学堂。

学堂里有个女老师,

女老师心里有个大梦想。

她一心想嫁给知识青年陈二郎!

——”

陈甸一听,大事不好,赶忙起身去拉母亲。

张凤霞听了,脸腾地一声红了。

陈甸拉起母亲便往下拖:“你快下去,别捣乱了。”

陈甸母亲不听:“你别管我,我要演,让大家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经此一闹,现场一片哗然。

陈甸连推加抱,往下赶母亲,母亲嘴里依然大喊大叫,死活不肯离开。

李世远见状,让两个社员帮陈甸把母亲拖走。

秩序恢复后,主持人刚要上台,突然有个孩子高喊:“张老妈,陈老头,他俩睡觉在一头!”

原来是“黑鱼”在一边凑起了热闹。

李世远看见是“黑鱼”捣乱,起身就过去追他,吓得“黑鱼”拔腿就跑。

演出事件的发生,无论是对张凤霞,还是对陈甸,都产生了巨大影响。李世远认为,陈甸不适合再担任代课教师,和其他几个队委一商量,决定从另一个知青中再选一个代课教师,让陈甸和其他知青一样去参加集体劳动。

事件发生后,张凤霞断绝了陈甸的一切联系,无论陈甸怎么找她解释,都无济于事。

半年之后,陈甸和其他知青一起回城参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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