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槐树庄全村只有两个姓，很显然，一个是张志善的“张”，一个是李世远的“李”。

“问我祖先哪里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槐树庄张家和李家的先辈，是当年从山西洪洞县一道被人“牵”来的。有脚上小拇趾甲两瓣、习惯“背手”和常说“解手”为证。

最初，张家和李家是患难与共的好邻居，也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他们互相关照，互相帮助，共同在黄河岸边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求生存，谋活计，繁衍子孙，生生不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代的更迭，特别是两个家族的生活出现了贫富差距，确切地说，张氏比李氏过得好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再那么融洽和友好了，甚至出现过一些芥蒂和摩擦。矛盾也总由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引起，摆不上大桌子，但私下里“姓张的”和“姓李的”的说法还是有的。这可以说是家族矛盾，也可以说是“姓氏鸿沟”。好在他们总体上，至少表面上还维持和平相处的局面。

槐树庄到了张志善和李世远这一代时，村里已经有五十二户人家，由于张氏家族相对富裕，过得比较殷实一些，他们所占的户数和人口也多一些，有三十一户，二百多人，剩下的都是姓李的。由于张氏日子过得相对较好，后代一般结婚比较早，换代也比较快，因此，他们的辈分一般也比李家的人要低。只是张志善一家是个特例，他在姓张的中是大辈分，和李家相比也不低，与李世远是同辈。

成立人民公社后，为了维持张氏和李氏的平衡，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在生产队干部的配备选择上，大队一般采劝搭配制”，选一个姓张的当队长，配一个姓李的当副队长，过几年轮换一次。张志善当队长时，李世远当的就是副队长，张志善因火化事件被撤职后，李世远接替他当队长，另选了一个姓张的队委当副队长。不过贫协主任总是由姓李的担任，而妇女主任则由姓张的担任。

据李家人代代相传的口头信息，他们是唐代李渊的后代。说他们的祖先在山西时，曾有一本家谱，上面记载着他们属于李隆基的支系亲属。只是当年往山东移民时，家谱在半路上丢失了。

张志善还不记事儿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有说是死于强盗之手。为了父亲的死因，张志善曾多次询问母亲，母亲总说得是病死的，谁说是被强盗害死的？别听人胡说八道。

与张志善早年丧父不同，李世远的父亲李老五现在还活着。

也许是受了先人的影响，李老五是一个老革命。据说，抗日战争期间曾经担任敌后武工队员，有过不少辉煌的战斗经历。每年清明节，槐树庄小学组织扫墓时，总是请他给学生们讲当年敌后武工队的英雄故事。不过，那些故事都是一样的，年年讲，也就没了新意，学生们虽然表情严肃，但都听得没滋拉味的。张成祥便听过好几次了，李老五的孙女李小叶也听过两次。

清明节那天，学校照例组织扫墓活动。

烈士墓地在一块荒地里，离张成祥家的墓地相距不远，和李老五一起参加战斗牺牲的一个叫李四的战斗英雄就埋在这里。扫完墓地。全校师生坐在墓前，照例由李老五讲当年的战斗故事，进行传统教育。这一次，同学们听得有滋有味，因为，李老五和以前讲的有所不同。

以前，李老五总是讲，当时，日本鬼子占领北仓县城，我们敌后武工队就藏在牛山西面的一个山洞里。由于汉奸告密，鬼子派出五百多人的队伍，偷偷扑向我们的驻地，试图一举将我们消灭。

当发现敌军向山洞扑来的时候，我和李四商量，由我带领大家向山上爬，翻过山顶，实现突围；由李四带领几个人在后面打阻击。我们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往山上跑，结果，我们成功转移到了山后，李四和负责阻击的同志们却英勇地牺牲了。

这一次，李老五讲出了李四死的具体细节。他说，战斗打到最后，只剩了李四一个阻击的人，当时他的子弹已经用完，只好赤手和鬼子拼搏。这时候，一个鬼子上来，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枪。李四的肚子立即被打开了，肠子流了出来。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上来，一把攥住他的肠子，猛一使劲给掏了出来。李四倒地，日本鬼子把血淋淋的肠子套在了李四脸上，李四的眼睛闪出仇恨的目光。

那天，张成祥坐在最前排，他分明看到，李老五讲到这里的时候，嘴角流出了血。他还看见，李老五冲他看了一眼，然后，在的脸上定格。只听李老五说，同学们，李四死后，我们就把他埋在这里，那时候，还不兴火化，是土葬。

这些年来，李世远最不甘心的是老婆生下四个女孩，没生下一个男孩。虽然他属于“革命后代”，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对他影响很大，他始终想要男孩，哪怕一个也好。因为，他知道，在农村生活，没有男孩，老了之后，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按照他个人的想法，他还想让妻子王晓岚继续生下去，直到生出个“带巴的”为止，无奈王晓岚生第四个孩子时，落下一个毛病，大夫说，以后再也不能生了，再生就会丢命，才让他放弃了这一想法。

大女儿李小叶出生前，李世远便以为是个男孩，理由是妻子王晓岚怀孕期间，特别喜欢吃酸，而民间有“酸男辣女”之说，而且当时孩子在王晓岚肚子里闹腾得很厉害，出生时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多天。等孩子出生后，他不免有些失望，但很快就安慰自己，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过了两年，王晓岚又怀孕了。这一次，他们两个都祈求生个男孩。可是，他们失望了。尽管这次生孩子，王晓岚费劲折腾，但在她两腿之间钻出来的依然是个“没巴的”。二女儿出生后，李世远一改让岳父给孩子取名的做法，自己亲自给孩子取了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小名：不是，学名：李不是，不是男孩的意思。

对于二女儿的名字，王晓岚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说难听死了。为了这个名字，王晓岚甚至和李世远吵了一架。王晓岚说，你这是取的什么破名字啊，天下找不到比这再难听的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无非是说，这女孩子，不是男孩，不是你所希望的。可是，人家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不是你的种呢？

李世远听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过来揍她：“臭娘们儿，再不闭嘴，看我不揍扁你，有本事你给我生个儿子！”

王晓岚气哼哼地说：“生女孩能怪我吗？人家是个人都知道，生男生女主要在男人。”王晓岚如此一说，李世远的威风立即短了半截。不过，在女儿的名字上，他依然故我，平时“不是”“不是”地喊起来倒也很是顺口。好在落户口时，户籍民警比较聪明，没有按照他的说法落大名，而是把“不是”写成了“小是”。这样以来，“李不是”便成了“李小是”，倒也非常好听，而且还具有一定的诗意。

第三个女儿出生时，李世远依然如法炮制，取名“不蒜”。

第四个女儿的出生，让李世远非常绝望，取名“不要”。

户籍民警也依法炮制，分别给他们落了“李小算”、“李小要”的大名。

这样以来，李世远家的四个千金分别叫：李小叶、李小是、李小算和李小要，一个个既独特又好听。多年之后，这李家四千金成为槐树庄一大靓丽风景。

连续六年生下四个女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对王晓岚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摧残。

王晓岚最初嫁给李世远时，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媳妇”。他的娘家在鲁北平原的王村，那一带自古出美女。王晓岚属于大家闺秀，长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他的父亲曾在省城工作，是国民党时期的一个教官，48年省城解放之前，父亲撇下一家人只身去了台湾，解放初期定成分时，王晓岚的父亲被定为逃亡反革命分子，家庭出身定为地主。这样的出身，让她很难在周围找到理想的婆家，后来通过亲戚关系，拐了好几道弯，介绍给了槐树庄的李世远。

李世远属于根红苗正的人，长相也很周正，不缺胳膊少腿的，论说找老婆并不是特别困难。之所以快三十时才认识王晓岚结婚，主要是他那段鲜为人知的闯关东经历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五八年下半年，全国上下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槐树庄也不例外。村里男女老少，都组织起来，到河滩支起锅灶，把家里属于铁器的东西统统拿来炼钢，以便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有的人不惜把做饭的锅，门上的锁，甚至镐头和铁锨也拿来充数。全村人忙了半年的结果，除了在河滩上留下几个烂铁和炉灰凝结在一起，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大瘤渣之外，就是把本来长势很好的庄稼都烂在了地里，没有一点其他收获。

冬天很快就到了，人们普遍感到了肚子的不满和抗议，也都纷纷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张志善家有足够的干槐花和槐叶储备，自然不愁。有的人拿起镐头，到结冰的地里刨已经烂了的地瓜；也有人架起小船，在冬天里出海捕捞；还有人在黄河岸边设网，捕捉少之又少的黄河鲤鱼。李世远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闯关东。他听人们说，贫困年代，东北比较好混，那里土地多，土壤肥沃，而且森林里有很多小兽，只要肯干很容易养活自己。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里，李世远背起行李，踏上了闯关东的征程。他直奔胶济铁路，在那里扒上拉煤的火车，在寒风刺骨中一路西行，先是到达省城，然后，又扒上去东北的火车，历时半个月的时间，一路风餐露宿，到达一个不知名的林区，可惜的是到了那里他就病了，腿疼得无法走路，大概是患了很严重的关节炎。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脸上长着刀疤的老人，老人收留了他，为他用土法治病，给他饭吃。帮他治好腿之后，带他出去打猎，春天来了，一道开垦种地。对于老人的身世，他只字不提，李世远也始终感到是一个谜。直到两年后的一天夜里，两人喝过酒后，老人告诉他，以前自己曾杀过人，是一名在逃犯，此时的他才恍然大悟。那一刻，李世远决定离开那里回家，这不仅仅是因为老人是杀人犯，更重要的是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一个大男人长期在深山林区度日，总不是长久之计。

李世远是白天返回如海的，直到天黑以后才悄悄回家。回家见到父亲诉说了自己的闯关东经历之后，李老五也为当时允许他出走感到了后悔。

回到家乡的李世远发誓，再也不出去了，在家里好好干，总不会饿死。在家里找个老婆，好好过日子，要比躲在深山林区好得多。事实上，他这次闯关东虽然以失败告终，但这段独特的经历，磨练和他的意志品质，对于他日后从事生产队的工作，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李世远都是为能娶到王晓岚感到满意的。至于一般人在意的王晓岚的出身问题，李世远并不在意。他曾说，出身不好有什么不好，据他观察，那些出身不好的人，总比出身好的心地善良，而且显得有文化。

结婚这么多年，李世远对王晓岚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没能生下一个儿子。王晓岚人长得漂亮，这让他在村里人面前很有面子，而且王晓岚虽然出身大户人家，但身子强壮，在生产队里下地干活，一点也不比队长张志善的老婆杨素樱逊色，这也让他很满意。

对于李世远没儿子这个问题，村里有人建议他找个儿子多的姓李的人家商量商量，可以“过继”一个。对于这个建议，李世远曾经动心，也暗暗有了心目中的人选，只是有一次他向妻子提起这事儿时，王晓岚像发疯一般，又摔盘子又摔碗。王晓岚说：“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嫌我不能生儿子，要把人家的孩子弄来当儿子。我告诉你，只要你这么干，我就领着孩子一起去跳河，让你和别人的孩子一起好好过。”

见妻子对这事反应如此激烈，李世远也就把这事儿放下，从此不提了。

可是，这件事情对王晓岚刺激太大了，以致让她变得神经兮兮的。

槐树庄有人看见，王晓岚时常站在自己大门口自言自语。有时，看到村里有小男孩路过，便对人家说，好孩子，到俺家来，给俺当儿子吧，我会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吓得人家的拔腿就跑。

槐树庄还有人看见，有一次，张成祥背着书包路过李世远家门口，王晓岚跑过去就拉他：“好孩子，长大了，当我们家的女婿，我和小叶会好好待你的。”吓得张成祥一个劲地说：“快放开我，我要去上学。”

“李世远把他老婆逼疯了——”脱衣上床时，杨素樱对张志善说。

“为什么？不会吧！”已经躺下的张志善问。

“还能为什么？生不出儿子，要他们家当‘绝户’呗。”

“真疯了？”张志善半信半疑。

“见了男孩就要人家到他家当儿子。”

“那不叫疯，只是有些迷道儿。”

“还想让你儿子给他家当女婿呢？”杨素樱继续说。

“那是闹着玩的。”

“听说大队书记和王晓岚有一腿。”杨素樱继续爆料。

“什么？你说什么？”张志善抬起身子。

“‘大鼻子’去他们家找李世远，院子大门开着，到了屋门口，却发现书记和王晓岚在屋里搂在一起。”

“你听谁说的？”

“‘大鼻子’的老婆。”

“以后少跟那些长舌女人嚼舌根！”张志善转身翻了脸。

杨素樱也生气了：“我嚼什么舌根了？我不就给你说说吗？有病！”说完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张志善。

“我是为了你好。”张志善见妻子生气，也觉得自己不对，赶忙用手拉她的肩膀，试图缓和气氛。

“少来！”杨素樱一下子打开他的手。

锄完最后一垄地，张志善扛起锄头往家走，整整干了一上午，有些累了，他邋遢着鞋，走得很慢。快要走到庄头时，远远地看见李世远向这边走来。

自从发生火化事件之后，张志善见了李世远总是躲得远远的，大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之势。每当看到李世远迎面走来，他便绕道而行。这一次，实在不好办了。因为，路边是庄稼地，没有其他路可走。

两人快到跟前时，张志善故意弯腰脱鞋，假装往外磕里面的沙子，试图躲开两人的正面相逢，让李世远从身边过去。

李世远并不回避，直接冲他走来。

“志善哥，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我也不想多解释。今天，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有个事儿想和你说说。”李世远非常平和地说。

“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张志善穿上鞋站了起来。

“是这样，最近村里有些关于王晓岚和书记的传言，我担心王晓岚知道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她本来就有些神经兮兮的。我希望你回家劝劝嫂子，不要参与那些莫须有的传言了。”李世远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这样啊？谁说杨素樱参与这事儿了？我看还是好好管好自己的老婆吧！”张志善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把李世远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