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当年帮儿子填报好志愿回家后，张志善专门去了一趟生产大队。他找到支部书记说，我家祥子今年参加了中专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了，今天已经填报了学校，他报的是省公安学校。按照规定，报公安需要政审。这次来找您，就是想请求您，来政审时请您多费心。

张志善这句话，其实说的是反话，意思是让他不要太费心给自己使坏了。有了上次孩子入团时的波折，他不想再在孩子入学问题上遇到什么麻烦。他必须提前打预防针，把话说到明处。意思是如果孩子政审不过关，便是你的事儿。

大队书记见他如此说，便笑着说，这个问题，你尽可放心，孩子考上学是好事，不仅是你们家的好事儿，而且是全大队的好事儿，是我们全大队的骄傲和自豪。你回家安心等着就是了。　别忘了，孩子上学时要请大家喝喜酒埃

张志善见他如此痛快，赶忙答应好好好，到时候一定请你喝喜酒，心里却想，喝喜酒，喝你个头！

那年九月份新生开学时，张成祥如愿进入省公安学校学习，学制两年。他学的是刑侦专业，被分在8013班。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推着一麻袋麦子，到公社粮店换取了七十斤粮票，作为张成祥到校后的口粮。这样他就再也不用背着煎饼去上学了。上学期间，学校里对学生有一定的生活补助，平均每个学生每月11元钱。对这一款项，学校并不是搞平均分配，而是根据每个学生家庭经济情况，分成三个等级，一等13元，二等11元，三等9元。张成祥被分在了三等。在写给父亲的信中，张成祥将这一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当即回信说，学校给你定三等，不是很公平，咱们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好，你应该向老师反映反映，要求给调整一下，至少也要调到二等。张成祥收到父亲的信后，感觉反映这事儿不太好，也就没有去找班主任。但父亲很快就再次来信，问他是不是没向老师反映，是不是不好意思。父亲还专门以他的口气，给班主任写了封信，反映自己的家庭如何困难，要求调整对儿子的补助标准。父亲在信中说，你直接把信交给班主任，就说是父亲写的，你自己不用为难。张成祥把父亲写给班主任的信拿在手里，掂量了好几次，也没有勇气去交给老师。他认为，自己家的困难，应该由自己来克服。怎么克服？就是要求自己勤俭节约。

对于大多数中专生来说，到校后学习劲头比在高中时明显放松，很多人把精力用到了玩上，由于张成祥从小养成了喜欢学习的好习惯，因此，进入公安学校后，他的学习一直位居班级前列，被老师们公认为好学生。

对于张成祥考上公安学校，村里人有很多说法。不知道考试来之不易的人说，张志善的儿子这次闹着了。也有人说，这孩子学习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连个大专也不敢报。还有人说，干公安好啊，干公安神气，可以管人，比上大学还要好。

张成祥上中专第一个学期结束之前，学校　便发了校服。校服也是公安服，只是没有帽徽和肩章。同学们穿在身上，一个个格外神气。大家还穿着新校服，专门跑到省城最大的照相馆拍了照，然后寄给家人和同学。张成祥也拍了一张寄回家去，家人收到照片那天，父亲张志善看了又看，比母亲杨素樱看得次数还多。

春节放假时，张成祥穿着校服出现在村头，不曾想碰到了李小叶。

张成祥掉头想走，李小叶却远远地跟他打招呼：“大学生回来了？穿公安服真神气啊！”

张成祥说：“我只是一个中专生而已，不带这么讽刺人的！”

“呵呵，在俺眼里你就是大学生啊！我可不是讽刺你。大人可要有大量埃”张成祥没想到，两年多没见，李小叶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他曾听弟弟成武说，李小叶学习也很好，考上了油田高中，正在上高二迎接明年的高考。

张成祥上中专期间，槐树庄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村所在的人民公社正式撤销，改为乡政府，生产大队和生产队也随之解散，正式恢复村的建制，村里只设村委和村委会主任，不再设生产队长。槐树庄村委会主任由原队长李世远继续担任。组织机构改革之后，生产体制也进行了改革，将实行了几年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改为分田到户制。

重新分田时，村委会研究的办法依然是抓阄。对于这一办法，绝大多数村民赞同，只有张志善不赞同。他建议，之前谁承包的土地可以直接分给谁家种，根据人口多少，多余或不够的可以进行调整，没必要再进行大的调整。他的理由是，这样可以保持耕种的连续性。但大家心里都明白，他是舍不得自己经过几年精心改良过的土地被分给其他人。

这一次，村委会充分考虑了张志善的意见，没有将他家承包的土地纳入重新分配的范围，只是因为他家张成祥户口转走，不应再享受分地政策，相应减少了应分土地亩数，从那块小地里切出三亩，纳入重新分配范围，剩余土地算是正式分给到他家名下。其他村民都按统一规定，用抓阄的方式重新分配。

对于村委这一决定，有些村民颇有微词，但李世远说，谁家如果能把地修理得像张志善修理得那么好，地就分给谁，一百年不变。如今都看着人家的地好，谁知道当初人家费了多少力气，付出多少艰辛？于是，便没人再说别的。

刑侦学专业课是第二学期开设的。张成祥对这门功课很感兴趣，学得非常投入。平时，他便比较喜欢推理破案之类的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书不知看了几遍。那时候，他曾经想通过他学到的知识，查一下当年奶奶火化事件真正的告密者。从父亲的行为和态度来看，似乎是李世远所为，但据张成祥观察，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究竟是谁干的呢？对方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干这样的事情呢？如果真的是李世远所为，证据又在哪里？由于他缺乏对事件的最基本了解，想了很久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他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向父亲求证，因为那样做无异于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后来想想，即便知道了究竟是谁干的，也没有任何意义。

与奶奶火化事件相比，张成祥更想知道自己当初入团事件的真相，想了解清楚那天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让他丢掉了本已到手的入团资格。根据他的判断，这事儿八成与大队支部书记有关。但他也没有任何证据。事后，李大鹏老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后来，他曾听同学议论说，因为他的家庭有问题，所以村支部取消了他的入团资格。

晚饭时间就要到了，张成祥提着两个暖水瓶和同宿舍的几个同学一起往餐厅走。开水间在餐厅跟前，每次提水都必须到那里去。为了节省时间，张成祥和同学们每次吃饭时都提着水瓶去，吃完饭顺便把水打回来。这一次，他们来得有点早。想想吃完饭再去打水需要排队，张成祥便先将水瓶灌满，然后准备走进食堂。这时候，正赶上食堂开门，等候在门口的同学一拥而上。意外发生了，前拥后挤的同学将提着两暖瓶热水的张成祥卷入其中，挤得他东倒西歪。暖瓶瞬间爆破，滚烫的热水和破碎的玻璃渣子顺着张成祥的裤腿灌进了胶鞋，两个暖瓶转眼只剩下花铁棂子外罩，周围原本拼命往里挤的同学惊叫着往一边躲。

张成祥丢掉暖瓶外罩，弯腰脱鞋，只见右脚腕处和脚面上通红，瞬间起了几个大泡，热辣辣的疼痛难忍。同宿舍的同学赶忙掉头回来，扶起他一瘸一拐地向学校卫生室走去。

大夫边询问情况，边拿出酒精棉球，认真作了擦拭，并且涂抹了一些药膏。大夫告诉他，回去后可能还会感到又疼又热，但不要用凉水泡洗，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回宿舍换双拖鞋穿，注意别感染了。如果能弄点獾油抹抹，好得就会快一些。记得每天来换一次药。

从卫生室出来，同学把送他回宿舍，便去了食堂。张成祥一个人躺在床上，死牙咧嘴地等同学捎晚饭回来。

消息传得很快。吃饭的同学还没回来，班主任杨老师便来了。杨老师仔细察看了他的伤情，叮嘱他按照大夫的要求，安心躺着，不要轻易下床活动，这几天，就不要去教室上课了，有什么作业，可以让同学告诉你，在宿舍里做。

张成祥说，没关系的，我可以让同学扶着去教室。老师说，听老师的话，等好好再说，万一感染了，很麻烦。张成祥说，那好吧，我明天先不去上课了。

晚上九点多钟，同学们上自习课回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张成祥挨烫事件。议论来议论去，大家得出的结论是这件事儿的发生，完全在于张成祥缺乏最基本的安全常识，提着热水壶往人堆里走，不是傻帽又是什么？

张成祥也认可大家的说法，自我抱怨道，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自己当时怎么没想到呢？真是晕头了。

大家正议论的时候，杨老师推门进来。他专门给张成祥送来了一小瓶獾油。

在校期间，平时张成祥虽然也很想家，但只有等放寒假和暑假时才能回家，平时只能靠书信和家里取得联系。最初的时候，他几乎每周都给家里写信，慢慢地变成了一月一封，再到后来，便成了两个月一封。每次父亲回信时，都提醒他没事时多给家里写信，但他也不多写。右脚被烫伤，唤起了他的想家情结。

同学们都去上课了，张成祥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没事儿可干，一开始看小说，看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便烦了，于是拿起笔给家里写信。一写就是半上午，整整写了十多页纸，以前从没写过这么长的信。不过，他并没有将自己挨烫的事情告诉父亲，只是写了一些关于学习和学校的情况。他知道，万一告诉他们，老人就会担心，说不定会来看他。

张成祥的脚伤很快就好了。第三天便能正常到教室上课。周末休息那天，同宿舍的同学相约去公园，张成祥本来也想去，考虑到脚还没好彻底，便一个人留下来。同学走后，他又没事可干，于是又拿出信纸，给家里写信。刚写了两行，听到有人敲门：“张成祥，你爹来看你了！”张成祥一惊，赶忙开门，只见老爹和一个同学站在门口。

“爹，你怎么来了？”张成祥感到很突然的样子。

“你小子，脚伤了，也不说一声。”张志善两眼盯着他的右脚，让他脱下鞋子看看，方才放心。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张成祥心想，信里没提这事儿埃

张志善说：“我从信里看出来的。你写这么长的信，我就感觉不正常。没想到来了以后，碰到刚才那位同学，他问我是不是知道成祥烫伤了，专门来看他的，我才知道怎么回事儿。”

“你是担心我出事儿，专门来看我的吗？”张成祥感叹老爹就是经验多，这样的事情居然不能瞒过他。

“这次来，主要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你娘在家不放心。另外，还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我怕在信里说不清楚。”张志善此前来过两次省城，第一次是到省立医院看病，第二次就是当年因为花牛事件到省委上访。张成祥知道，没有很重要的事情，父亲不会轻易来这里。

“什么事情要商量？”张成祥担心家里出了什么状况，边倒水边非常急迫地问父亲。

张志善告诉儿子，村里最近新划一批宅基地，地点在原村子东面，靠近县城方向的大路两边。村委会宣布，想盖新房子的，可以自己提报申请，村委会统一研究确定。但是，盖新房子，必须贴着马路盖，而且必须盖二层楼，一层要盖门头房的形式，以后可以发展商业。

张志善说，我和你娘商量了一下，准备申请盖房。一个是这次新划宅基地，不受原宅基地大小和人口多少限制，不要白不要。另一个是我们现在的房子，虽然还能住，但是都是土坯的，年数也太长了，不好维修，再盖的话，就盖砖的，质量好，也坚固。再就是，你还好说，毕业后有了工作，单位上可以给你分宿舍，你弟弟就不同了，他要在家找媳妇结婚，家里没有像样的房子，不大好。

对于父亲想法，张成祥完全赞同。不过，他提出了两个问题。其一是盖二层楼的新房子，需不需要很多钱，家里能不能拿的起。其二是新房子盖起来之后，老家怎么办，是卖掉，还是留着？

张志善告诉他，这两个问题，他早已想过。完整地盖二层楼，大约需要两万到三万的样子，家里一次拿不出那么多钱，他打算分两步走，等村里批准后，给他们说说，先把一层盖起来，后年再盖二层。盖一层大约需要一万三四千块钱。这些年家里的积蓄，应该没问题。

至于盖好新房子老房子的问题。张志善的想法是不卖，留着。平时可以在那里放些东西。他说，不卖的原因是那棵树是他们家的命根子，说什么也不能卖。卖给人家，说不定就会被人家砍了。

张成祥见父亲考虑得很全面，也就没有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说自己在外上学，盖房子自己也不能出把力。张志善告诉他，盖房子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读好你的书。

父亲还告诉张成祥，李世远的老爹李老五死了。张成祥问，怎么死的。父亲告诉他，好像是脑溢血，是清明节讲传统时死的。可能是太激动了。

张成祥突然问了一句：“也火化了吗？”

父亲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说：“土葬的。这些年，已经没人管了。爱火化就火化，爱土葬就土葬。唉，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真事儿啊？”

张成祥知道已经勾起了父亲的不好回忆，赶紧拿别的话题岔开：“我毕业之后，你希望我分哪里去？”

父亲关切地问“你呢？你希望去哪里？”

张成祥想了想说：“如果能留省城最好，回家也行。”

父亲说：“我和你娘都希望你能回去。”

“这事儿由不得咱，只是说说而已。”张成祥摊开手说。“我听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哪里来哪里去。”

张志善一家是张成祥上中专第三学期中间搬进新家的，暑假开学之前房子已经基本建好，只是没有搬家，等张成祥寒假放学回家时，家人已经在新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寒假过后，张成祥收到老家一封来信，落款是槐树庄，他以为是家里的，但又不像父亲的字，感到有些疑惑，打开一看，才知道写信人是李世远。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李世远在信中写道，成祥侄子，虽然我们多年没有联系，但我始终关注着你的成长进步。你上公安学校，是我们村里的一大好事，叔叔为你感到自豪和高兴。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吧，毕业之后会去哪里工作呢？盼望你能回我们县公安局工作。一来离家近，二来也可以为家乡人多干些事情，同时还能照顾家。

李世远还说，你知道，我们两家本来是很好的邻居，但是由于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你爹对我产生了一些误会。有些事情，我也不便多作解释，但内心真心希望我们两家能够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希望你在期间多做些解释和劝说工作。

李世远随后说明了来信的真正用意。他说，你们家已经搬了新家，旧房子已经住不着了，我想买下来。之前曾找人向你爹提起这事儿，但你爹坚决不同意。我知道，你爹不同意，主要是因为舍不得那棵大槐树。于是便通过中间人告诉他，如果他同意卖，钱不是问题。如果不想卖树也可以，可以在协议中写明，那棵树依然归你们家所有。我们保证任何时候都不会杀掉那棵树。但是，你爹依然不同意。我写封信，主要是想让你做做你爹的工作，希望他能改变主意。那房子年岁已经很长了，你们家留着没用，而且越不住人房子坏得越快，就别留着了。

李世远说，当然如果你不想做你爹的工作，或者你爹坚决不同意，那就算了。　毕竟我们是多年的乡亲和邻居，不要因为这个事情再伤了和气。

信的最后，李世远说，祝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日毕业。

收到李世远的信后，张成祥思考了很长时间，想来想去，他决定给父亲写封信，劝他把房子卖给李世远，而且在卖房协议中专门写明，房子和院子卖掉后，大槐树依然归自己所有，李家不能将其杀掉，而且要保证长期存活。由于担心自己信里说不清楚，他还把李世远的原信一同寄给了父亲。

很快，张成祥便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中写道：

成祥吾儿：

来信收悉，内情尽知。

关于李世远要买咱家老房子的事儿，此前他曾找人向我家提过，我没同意。现在他想通过你做我的工作达到目的，但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态度：这房子，咱不能卖。这是原则问题，说什么也不行。即便卖也不能卖给他。

再说了，他只说要买房子，但从来没说要买来干什么？他们家四个闺女，没有儿子，完全没有必要再置办房产。何况，如果他真的嫌自己房子住不开，完全可以在这次新批宅基地时建一套新房子，没有必要盯上我们家的老房子，以他家的经济实力，盖新房子应该没问题。

所以，我的意见，你还是回信婉言回绝他为好。

家父志善书

82年3月27日

张成祥看了父亲的信，才发现自己考虑问题不是太妥当，有些事情好似没有真正经过大脑。于是，便按照父亲的意见，给李世远写了封回信。意思是因为家里那棵树，是祖传之树，爷爷有遗嘱不让卖，建议他考虑一下其他选择，并一再表示抱歉。

一个星期之后，张成祥收到李世远的回信，信很短，主要意思是：没关系，让你费心了，以后常联系。

末了，李世远说了两句很有意思的话：我平时总教导自己的四个女儿，要向你好好学习。你是她们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