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结婚之前，蓝芃根本不乐意婚后和张成武的父母住在一起。这主要源于她有两种担心，一是她从小住在城里，早已习惯了城市生活，张成武家房子虽然大，但毕竟是农村，她怕不适应，不习惯，尤其是这里的卫生条件。二是她怕和婆婆杨素樱的关系搞不好，虽然她对杨素樱印象尚可，杨素樱也不是多事儿的人，但她知道，婆媳犹如一对天敌，很少有人能处理好婆媳关系。

当张成武告诉蓝芃，父亲同意他们提前结婚，但提出婚后必须住在家里时，蓝芃把嘴撅得老高，说什么也不同意。为此，张成武做了很多说服解释工作。张成武告诉她，其实自己也不愿意住在家里，只是现在咱们需要老人照顾。你看看，你现在怀孕了不是？我平时那么忙，又不能天天陪着你，不需要爹娘照顾你吗？再说了，生了宝贝之后，他们可以帮我们看埃等孩子可以上幼儿园时，我们就到城里买新房子，搬城里去住，我们和宝贝过三口之家的好日子。

蓝芃听了，感觉丈夫说得有些道理，但嘴上却说，我不要他们照顾我，我要你照顾我，让你天天陪着我。张成武笑着说，好，我把公司卖了，回家天天守着你，陪着你。可是，那样的话，我们花什么，靠什么生存啊？蓝芃说，我能挣钱埃张成武笑了，我亲爱的蓝芃大夫，你有没有搞错，指望你那点工资，我们一家人不喝西北风啊？好了，我尽量回家多陪你就是了。

结婚之初，张成武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对新娶进门的妻子疼爱有加，呵护备至。对妻子的要求，也是言听计从，妻子想吃什么他去买什么，妻子想穿什么他便买来什么。他在家里也变得非常勤快，每天早上早早起床，帮妻子收拾家务。等母亲做好饭后，他会专门跑厨房把饭端来，看着妻子吃下。吃完早饭，他开车，先送妻子到医院上班，然后再去公司，下午下班时间不到，他便等候在医院门口，接了妻子之后，一般他们并不回家，而是去酒店吃饭，吃完饭再去唱卡啦OK，直到玩够了，方才回家。那些日子里，他们几乎吃遍了如海市所有酒店，到所有歌厅试了一遍。直到蓝芃的腹部慢慢隆起，小宝贝在里面乱动，他们才暂时中断了这种生活状态。

婚前蓝芃的两种担心，只有一种变成了现实，那就是她不适应农村的生活。平时蹲茅坑，是她最头疼的事儿。茅坑又脏又臭，她每次都捏着鼻子解手，出来时总要干呕。为此丈夫专门把施工队喊来，对厕所进行了改造，安装了座便器，由旱厕改为水冲式，只是没有下水道，粪便冲到了相邻的猪圈里。蓝芃最不适应的是婆婆做的饭菜，平时她吃饭喜欢清淡，而杨素樱做饭，总是油水特多，而且放盐特别多，太咸，根本吃不下去。蓝芃对张成武说，你妈妈真不愧是鲁菜大师。张成武问，为啥这样说？蓝芃说，她做的菜，鲁菜“三乎乎”全占了：黑乎乎，咸乎乎，粘呼呼。因为蓝芃在家里吃饭不习惯，张成武多次给母亲提意见，希望她能有所改进，但杨素樱无论怎样努力，做的饭也不合蓝芃的胃口。针对这一问题，他们选择了在家里只吃早饭的办法，中午在单位吃食堂，晚上下饭店。可是，这一做法随着蓝芃预产期的临近，已经变得不再现实。

看到蓝芃难以下口的样子，杨素樱总是劝她，你权当是喝药吧，为了孩子也一定要吃饭。你平时吃的那些小零食，其实对胎儿不好。还是少吃为好。如此一说，蓝芃便有了些动力，强忍着吃几口，等丈夫下班把饭捎回来再吃。

应该说，自从蓝芃嫁进这个家门，婆媳之间的关系一直处得还好。婆婆杨素樱虽然话不多，但通情达理，他知道没文化的儿子能娶到这么一个好媳妇，很不容易，因此时时处处照顾蓝芃，有事尽量多为她考虑。蓝芃也不是一个不明事理、凡是斤斤计较的人，对于生活上的不适应，她也能理解。她知道，再怎么说，这也是农村，不能和城里相比。

婚后生活，让蓝芃最不满意的不是婆媳关系，也不是农村式生活，而是他们家的人际关系。她慢慢地发现，张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很彬彬有礼，对对方也都很客气，但严肃有余，活泼不足，而且彼此之间缺乏家人那种应有的交流。公公几乎天天出去溜达，看不够的是那棵老槐树，像有很多心事。婆婆杨素樱除了做家务便是做家务。大哥张成祥只有周末才回来，吃顿午饭便回去，吃饭时也没有多少话。平时，无论是公公，还是大哥，他们和丈夫张成武之间，基本没有什么交流，各自忙各自的，更没有人和自己说话聊天。只有大哥结婚之后，嫂子李小叶回来时，妯娌俩才能聊上一阵子。

对于丈夫家的这种沉默生活，蓝芃自己倒是能够适应，但她只是不理解。她感觉，家庭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一家人在一起，应该经常交流，有说有笑，甚至还要时常开开玩笑，而不应把家庭建成政治局。娘家爸爸妈妈经常没大没小的开玩笑，非常热闹，非常融洽。

这种状况，等蓝芃生了女儿之后，有了一定好转。因为，婆婆承担起了看孩子的重任，经常逗孙女玩。对于如何抚养孩子，婆媳俩也有了更多的交流。平时一向不苟言笑的公公，也时常　抱抱孙女，偶尔还抱着她出去玩。

有一次，蓝芃问张成武，我怎么感觉你们家人都缺乏语言功能呢？张成武不解，问她什么意思。蓝芃说，你感觉你们家的氛围正常吗？张成武还是不解，有什么不正常的？蓝芃说，一家人应该经常交流，有说有笑的啊？张成武这才明白，你说这意思啊，我们家一直这样，都习惯了，没感觉有什么不好。蓝芃说，你和父母不交流，这可以理解，可是，你和大哥之间，为何也不大说话呢？张成武问，弟兄俩，有什么好说的？蓝芃说，谈谈工作啊，社会啊，当然可以谈很多话题。张成武哼了一声说，人家是有文化的人，和我没共同语言。蓝芃说，大哥很随和的，根本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张成武生气地说，是我性格孤僻，行了吧？蓝芃便不再说话。

李小叶以张志善的名义买下大槐树下的油井，并成功疏通产油之后，蓝芃对张成武说，大嫂真是个有头脑、有办法的人，这事儿干得真好，没花多大本钱，就能源源不断地挣钱。我看你们开公司干建筑，太辛苦了，你能不能也通过大嫂，搞几口废油井，既挣钱，又省事儿？

张成武说，人家能挣钱是人家的事儿，与我们无干，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就是靠干建筑挣钱，再说，即便搞废油井，我也没必要去找她，我可以通过其他渠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她？

蓝芃说，她是嫂子啊，放着自己人不找，去找别人，不麻烦吗？

张成武扳过蓝芃的身子，一本正经地对蓝芃说，我告诉你，人活着，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如果不管是谁都去求，那我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以后你要记着，无论大哥大嫂过得多好，多有权多有钱，我们自己过得再差，再不行，也不要有求于他们，我们自己要活出志气。

张成武去上班之后，蓝芃想了很久才明白丈夫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这才发现，丈夫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之所以拼命奔波努力，就在于向家人证明，自己虽然学习不好，没上过什么中专大学，照样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想到这些，蓝芃感到了一些宽慰，她希望丈夫能够取得成功，她坚信丈夫有这个能力，她也因此对家人之间不轻易交流有了一份新的认识。公公和大哥之间不交流，是因为他们之间缺乏共同语言。公公和丈夫之间不交流，是因为公公看不起丈夫，而丈夫又不认同公公的观点。大哥和丈夫之间不交流，是因为他们虽是亲兄弟，实际上是一对人生路上的竞争者。

蓝芃婚后，和丈夫曾有过接近一年的蜜月期。然而，随着孩子的诞生，蜜月期渐渐结束。论说，孩子出生后，张成武应该回家更勤才对，可是蓝芃发现，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陪她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有时甚至在外面过夜，而且总是以工作忙，应酬多，陪客户，或者到外地的施工现场为理由。

起初，蓝芃想到了可能是丈夫因为自己生了女孩才发生了变化。当初怀孕期间，丈夫便对是男孩还是女孩很感兴趣。几次要他去做B超检查，而且要陪着她去做。蓝芃并没有同意，她说我上班抽病号少的时候去做，很方便，不用你陪着。当时，蓝芃曾做过三次B超，但只是看了胎儿发育是否良好，胎位是否正常，根本没有让同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在她心目中，生男生女都一样，而且从心理上讲，她更喜欢女孩，她认为女孩听话，温柔，省心，更容易和妈妈亲近交流。

有一次，蓝芃直接问张成武，你是不是因为我生了女孩不高兴啊？张成武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和你一样，感觉女孩比男孩好。你别多想。看他的神情，很认真的样子。蓝芃信以为真。然而，一次无意间的谈话，还是让蓝芃看出了端倪。有一次，当蓝芃谈起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没有考上大学，准备复读，第二年再考时，张成武说，女孩子家，上那么多学干什么？蓝芃一听，当即感觉出了问题，你说什么？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多上学？你从心里看不起女孩啊？张成武赶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理解错了。蓝芃说，我理解错了，那你说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张成武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蓝芃自此看清了他的“反革命”本质，对他产生了一些厌恶和反感。

其实，蓝芃对张成武最大的不满，恰恰在张成武最大的弱项上。张成武第一次去医院见到蓝芃时，曾在药房上看到过“蓝芃”的签名，并牢牢地记在心里，只是他不认识“芃”字，以为读“凡”。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时，直接喊了“蓝凡”，当即把蓝芃晕倒。蓝芃说，拜托你不认字别乱读好不好，俺叫“蓝芃”，不是“蓝矾”，你把我当燃料啊？张成武振振有辞地说，那个字念“芃”啊？这不能怨我，只能怨你取得名字太生僻了。我敢打赌，有80%以上的人不认识这个字，你信不信？蓝芃想到平时经常有人喊她“蓝矾”，而且每次问她名字时，蓝芃解释半天对方也不知道“芃”字怎么写，便说点头说，是很多人不认识，但不能怨我起名字生僻，而是像你一样没文化的人太多，国民素质堪忧。

他们结婚之前的一天，蓝芃医院里的几个同事前来祝贺，他们送了一个贝雕匾牌，上面是一对鸳鸯，旁边写一行小字：“鸳鸯戏水”。张成武接过匾牌，看了几眼，煞有介事地说：“‘鸳鸯战水’，嗯，很好，谢谢你们。”蓝芃的同事不知道他没看清楚把“戏”当成了“战”，而是以为他故意开玩笑，便附和道：“对，鸳鸯战水，两人激情大战。”蓝芃那个脸啊，顿时红了。蓝芃脸红，不仅是因为同事说“激情大战”，而是他知道，丈夫不是故意开玩笑，而是他真的看错了。唉，没文化啊，如果稍微有点文化，哪会犯这样的错误。

蓝芃休完婚嫁回医院上班，有一次她肚子疼，在厕所里“蹲点”。厕所里进来两个女同事，他们不知道里面有人，一个说，听说蓝芃他对象挺厉害的，是盛大建筑公司的老板？另一个说，厉害什么呀，初中毕业，再有钱，也是一个暴发户和土老帽。蓝芃听了，那个气啊，就别提了，整整一天她都没说一句话。

他们当初布置新房时，曾经闹过一次别扭。张成武几乎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书橱。蓝芃执意要买个书橱。张成武说，要那东西干啥，占地方。蓝芃说，不行，别的可以没有，书橱必须要有。张成武还是坚持，说哪有那么多书放。蓝芃气哼哼地说了一句：没文化。

张成武听了，转身离开。当天下午，他便派人送来一个书橱。书橱刚到，书店工作人员便送来几箱子书。蓝芃打开一看，全是些精装本的工具书。

有一次，蓝芃无意间提起大哥张成祥，说他穿上公安服，真帅气。她还说，你看看人家大哥，虽然是公安，属于武将，但文质彬彬的形象，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张成武听出这话是针对他说的，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就是多喝了几年墨水吗？有什么呀？有文化又怎么样，还不是靠那两个工资过日子？有本事也开间公司干干！

蓝芃说，有文化就是比没文化强，你别不服气。

张成武说，我没文化，照样开公司，挣大钱；大哥有文化，做事思前想后的，根本干不了大事儿。

蓝芃说，你如果有文化，能挣更多的钱。大哥不能挣大钱，是因为人家干公安，不允许搞经营。你看看大嫂，人家那才叫会挣钱，不费什么劲，钱就滚滚而来，哪像你啊，整天忙得像鬼一样，挣几个钱，也让人提心吊胆的。

张成武急了，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担心什么，有什么提心吊胆的？你倒说说，我哪些事情让你提心吊胆了？

蓝芃说，也没什么具体事情，我之所以担心，是因为我知道这样一句话：有知贫不久，无知富不长。

张成武更生气了，没法给你理论，简直是不可理喻，还有希望丈夫变穷的，我从没见过。

宽大的办公室寂静无声，张成武在里面边抽烟边发呆。虽然他和蓝芃已经结婚一年多了，而且已经有了孩子，但是他渐渐发现，他依然没有彻底征服蓝芃的心。因为，在蓝芃内心深处其实很看不起他，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没文化。这让他特别烦恼，抽起烟来一根接一根，搞得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进来。

是办公室秘书小邓。

张总，你的信。小邓把信递过来，转身离开。

是北方理工大学的信。张成武之前和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但他还是把信打开。

是在职硕士研究生的招生简章。

以前，张成武经常收到类似的信件，有组织召开会议的，有收入杰出企业家丛书的，还有发表文章的，每次他都直接扔入废纸篓里。但这一次，他没扔，而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专业：工商管理学、企业管理学、经济学、建筑学。

学制：三年。

招生条件：学历不限，年龄50岁以下，事业有成的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领导干部。

考试科目：政治一门，专业课一门

入学考试方式：学校专门组织考前辅导，划定考试范围，开卷考试。

教学方式：自学为主，每学期面授一次，开卷考试一次。

毕业证书：学业期满，考试及格，颁发国家承认学历的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

学费：每学期4万元，三年总计12万元。

当天下午，张成武便让小邓为他填写了报名表，汇寄了相关费用。

秋天没到，张成武便收到了入学通知书。从此之后，他正式成为北方理工大学的一名建筑学在职研究生，每学期去学校面授一次，共两天时间，考试一次，两门功课。每一次都非常顺利，而且他还通过面试认识了很多同学，并最终成为朋友。

只是他上研究生的事儿，从没有告诉过蓝芃和家人。他想等拿到毕业证书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

三年过后，张成武如愿拿到了毕业证书，当他把大红毕业证书郑重其事地递给蓝芃的时候，蓝芃看了一眼问，哪里买的？

张成武顿时像霜打了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