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小叶住院期间，陈甸曾专门开车从如海到省城看她。陈甸去省城那天，张成祥也从家里回医院，只是陈甸来看李小叶，并没有提前告诉张成祥，他们一前一后开往省城，彼此并不知道。

张成祥回到医院时，赶上了两个前后脚，一个是李小诗前脚刚走，一个是陈甸后脚跟到。只是由于李小叶事先告诉了母亲，要他妹妹回来的事情，除了父亲之外不让任何人知道，才使得张成祥并不知道他回家期间李小诗曾经来过。

陈甸是抱着一个大大的花篮，提着牛奶等礼品走进李小叶病房的。张成祥和李小叶热情接待了他，尤其是张成祥表现得非常冷静，向他介绍李小叶的手术情况，询问局里的情况，一切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这些天，张成祥仔细思考了弟弟成武那天带给他的信息。最初的时候，他不相信信息是真的。可是几天下来，他逐渐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越来越相信陈甸真有可能干得出来，他甚至想到当初告自己的举报信，也是出自陈甸之手，而不是什么王支队。对于陈甸干这些事情的动机，他也有了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以此挑拨自己与王支队之间的关系，赢得自己对他的信任，进而获得升迁机会，而这些年来，正是基于张成祥对他的信任，陈甸才一步步干到指挥中心主任的位置。想到这里，张成祥不得不佩服陈甸的阴险和狡猾，心中嘀咕了一句“不愧是师傅”。

这件事情对张成祥的打击太大了，不亚于李小叶病倒。因为，多年以来，在张成祥心目中陈甸都是他最相信的人，视为知己的人，也是“同行里的战友”，没想到他是诸多矛盾的始作俑者。这么多年，自己被他利用了，还始终把他当做好人，真是一个超级大傻瓜。所谓伤害自己最深的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张成祥异常恚心，从陈甸身上他看出了人性的灰暗，他甚至认为李小叶“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的观点虽然看似有些绝对，但属于至理名言。

知道了到陈甸的真实面目后，如何面对和处理陈甸是一个大问题。张成祥可以借助弟弟提供的信息，顺藤摸瓜，把案子破了，抓出这个幕后策划者，甚至可以借机把他开除公安队伍；他也可以直接找陈甸问个明白，撕破陈甸的伪装，彻底和他决裂。但是，这两条张成祥都没有选择。他选择了另一种处理方式。一切都像以前一样，用宽容和谅解呼唤陈甸良知的回归。因为，这些年来，官场上的争斗，虽然自己是获利方，但他也确实感到累了。何况，这样彼此争斗下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也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一旦生病倒在床上，或者退休之后，一切都会回归虚无，到时候说不定自己想想都会感到好笑。

张成祥回单位上班后的第一天，先去了王市长办公室，向他汇报了一下李小叶住院和手术的情况，询问了局里的工作，看有没有需要他办的事情，然后，他把陈甸喊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两人随便聊了一阵子，无非还是李小叶的病啊，单位的工作啊之类的。等陈甸要回去的时候，张成祥突然对陈甸说：“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陈甸回头说：“当然好啊？”

张成祥于是便问：“你以前是不是下过乡啊？”

陈甸脸一红，然后回答说：“这个问题是问题吗？”

“这些年，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张成祥问的这个问题更加私人。陈甸已经快五十岁了，至今仍孤身一人，公安局里的人貌似对这个问题忌讳很深，从没有人提起。

陈甸沉吟半刻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在等一个人。她曾经是你的老师。这个，你懂的。”

陈甸的回答，让张成祥心头一震。他明白，陈甸说的那个人，就是早已远嫁他乡的张凤霞。因为陈甸这句话，那一刻，张成祥突然对他产生了某种深深的同情。

原来他的心早已有了归宿，而且几十年来一直在苦苦等候。这个年代，能一直守望当年那份情愫，实在不易。不过张成祥并没有就此打住他突然“换台”：“哦，忘了告诉你了，我家那个案子的事儿，我已经查清了，不用你查了。”说完，故意低着头，不去看陈甸。

陈甸听了一惊，张口想问，但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来。

张成祥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条中华烟递给陈甸：“别人送我的，我不想抽，你拿去抽吧。”

陈甸愣了一会儿，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接过烟，转身离开。

下午快下班时，张成祥给李小叶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有个场，不回家吃饭了。没想到李小叶说，好，别忘了多喝点。张成祥半开玩笑地回答，没问题，我争取使劲喝。

酒场是护油办主任胡永森召集的。他说，护油办准备举办一个“情系油田”书画作品展览，举办前邀请省城著名书法家徐大石头前来给写几幅字，昨天已经来了，今晚在培训中心一起吃饭，想请他也过来，让徐大师也给他写一幅。

胡永森原来在市综治办当副主任，张成祥从护油办调走后，综治委改变了护油办主任的委派方式，由原来的公安局派人改为由市综治办副主任兼任。这样，胡永森相当于是张成祥在护油办的接任者。此前他们也经常来往，只是最近几年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联系少了。

当胡永森打电话问张成祥晚上有没有空时，张成祥回答说，只要胡主任招呼，有事也要放下。胡永森笑着说，好，那今晚你就来喝酒吧。张成祥问，我带个同事去好吗？胡永森说，别说带同事，如果你带小秘来，我们更欢迎。

张成祥要带的人就是陈甸。陈甸听了张成祥叫他去一起喝酒，心里一个劲地打鼓，他不知道张成祥还会给他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下一步张成祥将会怎样对待他。但张成祥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这让陈甸心里始终揣着一只小兔子，一点也不踏实。

好久没来培训中心了，张成祥明显感到破败迹象。这里不仅设施已显陈旧，管理也显然没有跟上，楼道里居然扔着一些烟头。

一阵介绍和寒暄之后，胡永森请大家就坐。他当主陪，徐大石头主宾，张成祥被安排在二宾，还有市烟草公司的两个经理，张成祥一时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被安排在三宾和四宾，胡永森让陈甸给他当副陪。陈甸欣然应诺。

上菜前，大家随便聊了一段时间。徐大师说：“今晚少喝酒，昨晚喝得太多了，又写了那么多字，几乎一夜没有入睡。”

胡永森说：“昨天吃过晚饭，徐大师八点多便开始挥毫，一气写了十多幅，直到快十一点才回房间休息，肯定是太累了。”

实际上，徐大师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的样子，他用手往上梳了梳并不茂密的头发说：“我写字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神经也非常兴奋，这种精神的高度亢奋和紧张，需要慢慢放松和缓解。所以到了睡觉的时候，总是长时间睡不着。”

张成祥笑着说：“我不懂书法，不过，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写字，其实是一种创作，写字的过程，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是一个创造新生命的过程，等把孩子生出来的时候，会有种虚脱的感觉？”

徐大师听了，像遇到知音一样：“张局长，你理解得非常准确，你可不能说你不懂书法，而是太懂了。不过，你刚才所说的写字，其实不太准确，对于一般人来说，那叫写字，而对于书法艺术家来说，那就是你所说的创作。”

席间，大家谈起字品和人品的关系。胡永森说：“我认识市里的一位所谓书法家，字写得很不错，但是，人品很差，说‘字品如人品’，看来也不一定埃”

徐大师点上一支烟说：“尽管他字写得比较好，但还算不上真正的书法艺术家，不能把他作为否定‘字品如人品’说法的依据。书法和书法艺术是两个概念。按照一定规矩和法则写字，时间长了，写得多了，就能写得很好，但这只是熟练性、技术性工作，算不上艺术。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在此基础上，有所创造，自成风格，自成一家。这是只有那些具有高贵品质、艺术情怀和创造精神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张成祥听了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他举起酒杯说：“今天，能认识徐大师，非常荣幸。徐大师身为全国名家，为人如此谦逊，很值得我们学习。刚才听了徐大师一番话，用句开玩笑的话说叫‘受益非常浅’，用文学语言叫‘胜读万年书’。现在，我提议，让我们怀着敬重与激动的心情，共同敬徐大师一个，先喝为敬。”说完，举先杯干了。

大家都纷纷举杯，一一干了，徐大师站起来也一口干了。

张成祥让服务员把酒倒上，也给徐大师倒上：“我单独敬徐大师一个，我想请教徐大师一个问题，怎样才能看出一幅字的好孬。”

两人碰杯，一起干掉。

徐大师慢悠悠地说：“对于一个书法家来说，一个字，一幅字，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这样写好，总有自己独特的体会和想法。可是，很多人只是从表面上去判断，哪一幅写得好，哪一幅写得不好，根本没看到其内涵和本质。我的观点是，一幅字，看起来写在纸上是死的。其实，她是活的，是一个有生命的个体，就像你刚才说的生孩子。我看书法作品的好坏，最在意的是她的灵魂，也就是那口贯穿作品之中的气。如果没有灵魂，无论看起来再好的作品，都不过是一张废纸。”

胡永森站起来说：“你们别只顾了说话，要喝酒埃咱们现在进入乱战时期，大家可以单独喝，谁有自保奋勇的，打一圈也行。”

这时候，陈甸站了起来：“刚才光顾了说话了，我这副主陪还没敬酒呢！咱也不按程序了，我自保奋勇敬一圈。”大家都说好。不过陈甸说：“这一阵子，徐大师喝了不少，让他稍事休息，我先从张局长开始。”

张成祥说：“咱自己人，就不要敬了。”

“自己的领导不敬，早晚是个心玻来，我干杯，你随意。”陈甸一饮而尽，张成祥喝了半杯，胡永森说：“随意就是干了的意思。”张成祥不好再不喝了，也把那半杯喝掉。

陈甸还没敬完，徐大师便端起酒杯，他要单独和张成祥喝酒。他说：“我走南闯北，见过那么多官场上的领导干部，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对书法艺术有如此深刻见解的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是一个有思想、有文化、有水准的人，同时说明，你和书法是有缘分的人。来，我敬你一杯。”

张成祥赶忙把自己的杯子倒满说：“徐大师过奖了，我是瞎说的，来，算我敬你。”于是，两人再次干杯。

酒过三巡，烟草公司的两位领导站了起来，他们先后敬酒，然后敬烟。张成祥不吸烟，其中一个便说：“人活在世上，烟要吸，酒要喝，是菜都要夹一筷子尝尝，只有这样才不枉活一生。何况喝酒吸烟对人其实是有好处的，大家不要轻信吸烟容易得癌症的说法，癌症究竟是怎么引发的，到现在也没有结论。‘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烟是草中宝，多吸也不老。’来，张局长你也来一支。”说着边走了过来，抽出烟就要给张成祥点上，张成祥只好抽了起来。

徐大师说：“我这个人，是性情中人，有人说是‘性中情人’，有时也很自负，平时不大佩服别人，今天遇到张局长，有相见恨晚之感，张局长，我看你是老弟，以后也不喊你局长了。”

张成祥说：“那太好了，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咱们是朋友，以后就叫老弟。”

“那你以后也叫我老徐，或者徐老兄，千万别称什么大师，大师是人家余秋雨们叫的，其实是‘大屎’的意思。”

张成祥说：“那好，那好。不过，我们大家喊你大师，是出自尊重。”

“张老弟，我有个请求，守着诸位弟兄，不知当讲不当讲？”徐大师问。

张成祥说：“大家都没外人，有话请直说。”

“通过咱们的谈话，我发现你是一个对书法艺术很有见解的人，我建议你以后也练练书法，怎么样？”

“我练书法，恐怕不行，我没那个天赋，而且都50的人了。”张成祥之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没关系的，练书法，不在乎什么年龄，人家很多人退休之后才练书法，照样很有成就。再说了，我劝你练书法，不是想让你成名成家，只是想让你作为一种爱好和寄托，通过练习书法修身养性。”

胡永森插话说：“我也想练，咱们一起练吧。”

徐大师说：“如果你们都练，那更好了。我告诉大家，我们周围很多练书法的，真正成名成家的很少。大家为什么还练，就是为了有个爱好，有个精神寄托。现在，我们很多领导干部，天天忙于工作，八小时之外，没有一点自己的爱好，干着的时候，还感觉不出什么，一旦退下来，不忙了，就会失去精神寄托，有的人甚至长病，退下来没几天精神和身体都不行了。有人说，这叫‘吊着没被吊死，绳子一松反而不行了。’为什么？就因为他把工作和当官看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

大家尽管都喝了不少酒，徐大师讲的时候，都格外安静。

徐大师继续说：“练书法实在是太好了，写书法的时候，看似不费力气，其实是一种独特的运动，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既能健身，也能养心。不是有种说法叫‘养身在动，养心在静’吗？书法两种功效都又了。你们看看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多好，我告诉你们，都是写书法写的。”

张成祥听了，看看徐大师精神矍铄的样子，不免有些动心：“练书法？我可不可以拜你为师？”

徐大师说：“当然没问题，我收过很多徒弟，但像你这么大的徒弟，这是第一个。”

胡永森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徐大师，你不能偏心啊，收徒弟，应该一块把我收了。”

徐大师说：“好好好，一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也把你收了。”

“我也算一个。”陈甸也站了起来。

“好，还有想练的没有。”徐大师看了看烟草公司两个人，他们说：“我们不是那块料，我们专门练烟酒。”然后哈哈大笑。

张成祥端起杯子，站了起来：“今天，咱们正式拜师，从明天开始，练书法，争取成为一个‘非著名书法家’，来咱们三个徒弟，一起敬老师一个，算是拜师酒。”

三人板板整整地站好，一起举杯，徐大师也站了起来，四人一饮而荆

喝完拜师酒，徐大师说：“咱们酒也喝了，师也拜了。现在我给你们上第一课，你们要记好。从明天开始练书法，要说到做到，不能当酒场上的儿戏。一会儿我给你们字帖，从明天开始临帖，每天四张，要标注日期。每个月挑选最好的一张，寄给我，我给你们远程阅卷。”

三人听了，都说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把徐大师送回房间后，陈甸要送张成祥和胡永森回家。张成祥说，你喝酒了，咱们找个代驾吧。

酒驾猛于虎，给人们的生命造成致命威胁。针对酒驾越演越烈的问题，全市开展了集中整治行动，严厉查处酒后驾车问题，收到了一定效果。但治理酒驾最让人头疼的便是领导干部酒后驾车，交警查到之后，他们会第一时间打电话找公安局领导，让他们手下留情，这让公安局领导很是难为。

有一次，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酒后驾车被交警拦住，当即给张成祥打电话。张成祥让部长把手机递给交警，然后对交警说：“我是公安局张成祥，我问你，怎么回事儿？领导喝酒了，怎么能让他开车呢？替领导开车，把他送回去，下不为例！”这才解脱了副部长的尴尬。

针对领导干部酒后驾车问题，********明确指出，凡发现领导干部酒后驾车，无论是谁，公安局决不能手下留情，要按法律规定严肃处理，该拘留的拘留，该吊销执照的吊销执照，该罚款的罚款，而且要一律开除公职。

王市长也强调，公安局内部人员酒后驾车，不管是谁，都要一视同仁，先拘留，后开除公职。

为了解决当地公安部门治理酒驾抹不开情面问题，省公安厅采取了异地互查办法，让甲市查乙市，乙市查甲市，如此以来，不少领导干部酒后驾车遭到严厉处罚。

那天晚上，或许是陈甸喝得太多了，也许是他太想在张成祥跟前表现了，无论是张成祥怎么说，他都坚持不要代驾。他说，绝对没问题，他知道查酒驾的地点，会绕开走，而且L市来查酒驾的已经撤了，最近不会再来。

张成祥和胡永森说不过他，便上了他的车。上车之后，张成祥告诉他，一旦发现有查酒驾的，要赶快掉头，绝对不能让他们抓祝陈甸说，你放心，绝对没问题。

他们三个人，边走边聊。

张成祥说，我今晚喝多了。

胡永森说，人家不是说了吗，喝酒喝不够，不如挨顿揍。再说，今天这场合，咱们拜师，不多喝点不够意思啊！

正说着，突然发现前面有很多车停在那里，还有几个警察。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明白怕什么来什么。

陈甸感觉不妙，赶紧掉头，可是后面有车，根本掉不过来。这时候，一个警察发现了他要逃跑，赶紧追了过来。

张成祥见状说：“快，下车，快跑，往三个方向跑！”

他们三人弃车而逃，交警很快追了过来。

张成祥跑进一个居民区，交警紧追不放，他的心咚咚乱跳，实在跑不动了，他一头扎进了一个洗头房。

洗头房里有三个女孩，正在那里闲聊，看到他急忙火速地跑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成祥慌里慌张地对她们说：“我是咱们市的，酒后驾车，外地的交警追来了，请你们帮帮我，千万不能让他们抓到。”

三个女孩子很是配合，其中一个说要不你坐下洗头？另一个说，洗头不行，你快进里屋按摩吧？

张成祥一看没有其他好办法，只好皱着眉头进去躺在了床上。他的心依然咚咚乱跳，好在酒彻底醒了。

张成祥刚刚躺下，交警便追了进来。交警问女孩子们：“刚才是不是有个男的跑进来了？”

其中一个女孩回答说：“没有啊，好像有个人往西跑了。”

交警便朝西追去。张成祥这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在外面说，真怪了，跑哪里去了呢？另一个说，真笨啊，连个人也追不上。通过他们的对话，张成祥知道，陈甸和胡永森也没被他们抓祝这时候，他拿出手机，却发现没电了，电池还在车上的包里。

张成祥从床上爬起来，想走，女孩说，他们还没走远，都躲在门口附近，你一出门，就会被抓祝张成祥认为女孩说得有道理，又重新躲进里屋。他向女孩借了手机，给司机打了电话，让他找个普通牌照的车来接他。直到一个小时之后，他才重新上路回家。

路上，张成祥给陈甸打电话。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已经成功逃脱，而且陈甸也已经电话找到省厅的朋友，让他帮着把此事摆平。只是他们给张成祥打电话时，张成祥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就这样，身为公安局副局长的张成祥，在和平年代，上演了一出酷似“敌后武工队”的好戏。

回到家时，已经快零点了，李小叶还没入睡：“这么晚回来，喝得又不少吧？把家里有病人的事儿给忘了？”

张成祥说：“不算少，也不算太多。哪能忘了你呢？主要是认识了一个书法家，我告诉你啊，今晚我拜了师，明天开始，我要练书法。”

“什么？你要练书法？看来喝得真不少！”

张成祥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第二天中午吃完饭，他便叫上陈甸，一起去了文化市场，准备买纸张笔墨，还准备买铺在桌子上的粘。陈甸问张成祥：“我们是不是该给胡永森也买一套？”张成祥说：“看他昨晚的样子，不像是真想练，我看还是一块给他买一套吧，这样也好督促他。”于是，他们买了三套完全一样的练字装备。

当天晚上张成祥便开始了他的临帖生涯。徐大师让他们从隶书练起，先临亩曹全碑》。临摹之前，他先给徐大师打了个电话，询问了应怎么下手。徐大师告诉他，临帖之前，要先读帖，读懂以后，再开始临。读帖不仅要看字的笔画和结构，还要读懂文字的含义。我给你的15张字帖，你只需要选一张临就可以。

好多年不拿毛笔了，想不到小小毛笔，竟是如此沉重，拿在手里一点也不听使唤。那一刻，张成祥真切地体会到，练书法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好在他拿出了纪昌学射的精神，一丝不苟地坚持了下来。

一个月之后，张成祥的临帖已经厚厚一摞，他挑选了最满意的一张交给陈甸，让他加上自己的，问问胡永森到底写没写，如果写了，一块而儿给徐大师寄去，好让他点评一番。他们没想到，胡永森还真的写了。

陈甸用的特快专递，第三天，徐大师便给张成祥打来电话，说写得不错，感觉他和陈甸都是练书法的材料，胡永森稍微差些。徐大师还告诉他，虽然是临摹，一定要用心，练字时一定要站着；运笔时，一定要把力气用足。

到了第二个月，胡永森负责给徐大师寄的作业，写名字时，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和张成祥的名字换了，没想到被徐大师看了出来，打电话问，是不是把名字搞错了。

一年之后，徐大师告诉张成祥，你可以不用再临帖了，可以自己写。不过，徐大师要他不要乱写，要想一句自己最喜欢的诗词名句或者自己总结的话写，坚持天天练，天天写，写一年。

张成祥听从了徐大师的意见，他不想写诗词名句，他想自己总结一句话写，具体写什么，一连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自己满意的内容。

早春二月，一年一度的全省治安工作会议在海　滨港城召开。根据会议安排，正式会议结束之后，组织与会人员到当地的五莲山和浮来山去旅游。对于五莲山，张成祥此前曾听人说过，五莲山位于黄海岸边，山虽不高，但景色优美，尤其是春天，漫山遍野开满火红的杜鹃，非常漂亮，有“小雁荡”之名。但他对浮来山却从未听说过。考虑到春天还没真正到来，杜鹃花开还早。张成祥本准备不去旅游了，开完会便直接回去。

当他到会务组请假的时候，会务人员告诉他，浮来山上有棵大树，是千年银杏，号称天下银杏第一树，而且山上有刘勰校经的定林寺，很值得一看。一听说有天下第一树，张成祥立即来了兴致，当即决定第二天和大家一起去游浮来山和五莲山。

当天晚上，他在宾馆里上网，通过搜索引擎，找到了有关浮来山和银杏树的有关情况。

据介绍，浮来山有三座山峰，它们是浮来峰、飞来峰和佛来峰。三峰对峙，呈虎踞之姿。在周围比较有名。此山虽然不高，海拔也就三百多米，无泰山之雄，华山之险，也无黄山之奇，庐山之秀。然而，它清雅灵秀，人文色彩浓厚，故而吸引了很多游人。到浮来山游览可以看到众多自然景观和历史文化遗迹。建于南北朝时的定林寺、刘勰故居校经楼、“一拳微缩岱恒嵩”的怪石峪、占地三十多亩的莒子墓、曾引起佛道两教相争的朝阳观等，这些景点，都值得一看。但最值得一看的就是生长在定林寺院内的那棵大树。

那是一棵银杏树，人们也叫它公孙树或白果树。它是自然界的一个奇迹，是生命的一个奇迹，也是文化的一个奇迹。树高26.3米，周长15.7米。民间有“七搂八扎一媳妇”之说。据传一人为了丈量树的粗度，双臂伸开搂抱它，搂了七下，用手扎了八下，还没转回起点，那剩下的一段正好是站在那儿的他媳妇的宽度。

据《左传》记载：鲁隐公八年，公与莒子曾在此树下会盟修好。正是由于鲁隐公与莒子在树下促膝长谈，才使鲁国与莒国结为秦晋之好，两国免于交战。南北朝时，著名文学批评大师刘勰曾在定林寺整理佛教经典。银杏树冠丰叶茂，宛若山丘，常为刘勰遮风挡雨，保暖送爽，还馈赠大量果实。刘勰无限感激，为了表达对银杏树的敬意，他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奋笔疾书：“象山树”。

第二天，与会人员先爬的五莲山，临近傍晚时，来到了浮来山。尽管张成祥对银杏树的高大早有思想准备，但他还是被它的形象给惊呆了！眼见它的高大魁梧，才深信人们的传说并没有丝毫的夸张，称它“天下银杏第一树”也的确实至名归。他在内心里把这棵大树和自家的老槐树作了一下比较，他感到银杏树更加高大和伟岸，而自己的老槐树却显得更为坚强和粗粝。

银杏树旁，他看到了刘勰当年题写的“象山树”三个大字。他赞叹，这三个大字不仅写得好，而且太恰当了，它们准确地再现了这棵古树如山之雍容，如山之雄伟，如山之长存。

同来的与会人员跟着导游走远了，但张成祥始终站在树下，不愿离开。

面对这棵已有三千年历史的大树，联想到自家的大槐树，张成祥想了很多很多。他追问最多的还是它们为何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在漫长的历史中，春秋代序，朝代更迭，潮起潮落，大树可谓历尽沧桑，狂风曾试图刮倒它，雷电也曾想击倒它，干旱也曾要窒息它，地震也曾摇撼它。然而，它们始终没有倒下，而是像巨人一样，双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睹千年风云，阅人间风流。

张成祥知道，在西北沙漠，有一种树木叫胡杨。胡杨生命力极强，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很显然，这棵千年银杏和自己家的大槐树已经丝毫不亚于生命力超强的沙漠胡杨。

银杏树下，树影婆娑，张成祥继续追思：千年银杏，生命力如此旺盛，奥秘究竟何在？为什么，年复一年，开花结果，千年不衰？为什么，枯死的枝杆，不久就又长出新芽？根大叶繁，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是吗？不断吐故纳新扬弃自我是吗？

黄昏降临，飞鸟归来，绕树三匝，张成祥眼前出现朦胧的意象。古老的银杏树，似张开双臂起舞，一个鲜活的灵魂在眼前闪现。

“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他的耳边响起田震雄浑有力的歌声。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公安局大院里的那棵核桃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回来的路上，张成祥开车路过黄河大桥，透过车窗看到滚滚东去的黄河，他心生感慨，并由此想起了千年银杏树和自己家的那棵大槐树。他想，究竟该写什么，应该从黄河和大树来考虑。他突然想起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两句话：“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可是，他眼前的黄河和身边的大树，与陶渊明描写的景致相比，多的是一份厚重和苍老，于是，他在心中对两句作了改动，改成了这样两句：“木苍苍以向荣，河汤汤归大海”。对，就是这两句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当天，他打电话把这两句话告诉了徐大师，徐大师说，很好，这两句话很有意境。为了便于张成祥练习，徐大师专门把这两句话写下来，寄给他，让他摹写。

张成祥收到徐大师的字后，直接把它们贴在了书房的墙上。

从此之后，张成祥天天写这两句话，写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写了多少遍，千遍万遍都不厌。

一天下班后，张成祥刚进家门，李小叶便告诉他，早上有人来向你求字了。张成祥感到很惊奇，没想到没练多久，就来了慕名者，于是非常急切地问，谁啊？李小叶回答说，送牛奶的。人家说，看到门口的垃圾里，你们家人写的字很好，能不能给他也写一幅？而且特别嘱咐，一定要签上名，盖上章。张成祥一听，当即晕倒。　别打击我的革命积极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