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017-10-30 作者: 魏人
第42章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张成祥常常感到胸闷,有时伴有疼痛,胸骨后有一种压榨感,而且有时情绪很焦虑。当他把自己的感受告诉陈甸时,陈甸建议他去医院看看,陈甸说,以我的判断,你不是胃有问题,就是心脏有状况,还是及早去医院好。

张成祥听从了陈甸的建议,星期天上午开完全市610工作会议,便去了医院。

诊室里没有病人,只有一个年轻女医生坐在那里。女医生像刚毕业没多久的学生,一说话就带微笑,而且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她对张成祥很热情。她问张成祥做什么工作,张成祥说,公安局的。女医生笑了,一看你就是个警察,而且还是个领导干部。张成祥问,为什么?难道我脸上写着?女医生说,你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很沉稳,也很干练,让人感觉很有底气,很明显的公安特征。所以我猜你就是警察。张成祥也笑了,谢谢你对警察还有如此高的评价,不过你眼力还真不错,也很会说话,你不该当医生。女医生问,该当什么?女警察?说完自己也笑了。张成祥说,警察这工作,太辛苦你了,不适合你干。女医生说,那我去当警花!这下子,张成祥几乎把自己是来看病的都给忘了。

随后,女医生问了他哪里不舒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医生写病历的时候,张成祥看到她写的是楷书,一笔一划,很端庄,也很秀丽,好像专门练过,禁不住赞叹道,你这字写得真漂亮。女医生笑呵呵地说,哪里啊,让你见笑了。你该不会也懂书法吧?张成祥说,不懂,不懂。

女医生把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在张成祥心口附近听了又听,还看着手表仔细数了脉博。然后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这样吧,我给你开个单子,做个心脏彩超如何?张成祥说,既然来一次,那就做吧。

不知处于怎样的考虑,女医生并没有立即将听诊器拿开,而是把将两个听筒戴到了张成祥的耳朵上。她微笑着对张成祥说,你听听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砰——砰——”的声音传进张成祥的耳膜,让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和兴奋。尽管它的跳动是那样自然和平常,但是,如此真切地听到它,张成祥还是觉得有些不大相信。不相信那就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相信那颗心脏属于自己,不相信它是那样强烈和执著。

这是张成祥第一次倾听自己的生命之音,禁不住眼睛有些湿润。

随后,张成祥去B超室做了彩超,彩超显示,主动脉轻度硬化,左心室舒张功能轻度减退,女医生告诉他,有可能是冠心病的早期征兆,需要注意了。女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要他坚持服用,定期到医院检查。同时告诫他4个注意事项:

控制脾气,不要生气。

劳逸结合,一定注意休息,工作再重要,也不要忘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戒烟戒酒,注意多吃清淡食物。

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一旦疼痛难忍,抓紧吃下,第一时间去医院。

从医院出来,张成祥心情有些沉重,想不到还不到五十,就得了这种玻联想到女医生让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想了很多,忽然对有种开悟的感觉。他想到,平时天天忙碌奔波,实在是忽略了很多不该忽略的东西。自己也和众人一样,在滚滚红尘里拼搏,按照社会的普遍价值法则或者是人云亦云的生活标准安排和设计自己的生活,却总是不能静下心来,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实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过错和忽略。想到这里,他的心里蹦出一句话:“听听自己的心音”。结果,这句话成了他后来生活的一条新的准则。

当天晚上,练完书法后,张成祥找出一个本子,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听听自己的心音》:

“我们是万物的灵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颗蓬勃而鲜活的心脏。它是我们生命最忠实的守护之神,日日夜夜不停地跳动,发出铿镪有力的生命之音。然而,世上大多数人并没有听过自己心脏的跳动之音,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它因何而跳动,更不明了它跳动时究竟是怎样一种韵律和节拍。这是因为没有必要的条件呢,还是人生的一个重要忽略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吧。今天,在医院看病时,我有机会听到了自己内心跳动的声音,明白了它的重要和珍贵。从中,我感到了自然的真谛,生命的力量。真诚地感谢那位女医生,她无意中的举动,让我懂得了人生最珍贵的东西。从此之后,我没有理由不更加珍惜生活,爱惜身体,敬畏生命!”

从此之后,张成祥养成了读书和写日记的习惯。抽星期天,他到书店买了很多书,什么《诗人哲学家》、《麦田守望者》、《荒原》、《沙漠甘泉》等等。只要有空闲时间,他便翻看这些书,读得津津有味,有些书长时间沉浸其中。读完之后,他还要做读书笔记或内容摘抄。在读过《简单生活》一书之后,他做了这样的笔记:

“我们每天忙忙碌碌,忘记了生命是短暂和珍贵的。珍惜生命,最重要的是过简单生活。

1、t过简单生活,不被物质所累,心灵就会富有起来。

2、t生活清贫一点,或许心灵就会富有起来。

3、t欲望放下,就会轻松起来。

4、t少去追求享受,就会更加拥有自我。”

在笔记最后,他用大字写道“切记!切记!!切记!!!”

有一个时期,张成祥经常做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经常出现一个场景,好像他年幼的时候。他并不曾真的到过那个地方,也不曾真的见过那种场景。那是一片荒原,无边无际,一片苍茫,到处是野草、芦苇和坟茔。他遁入此地,不停地逃跑,后面是一群狂叫着奔跑的野狗,它们必欲置他死地而后快。他拼命逃遁,用了所有力气。可是跑了一大阵子,似乎在做无用功,仍在原地不动,或者说根本就跑不动。

在一个冬夜,他再一次做到了这个梦。梦里,趁着西北风正烈,他想放火把那片荒原烧掉。他找到了火柴,可是任他怎么划,火柴也不着。

他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更不理解为何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

有时候,半夜之中,张成祥会被自己惊醒。他的胸口,总感到被某种东西压着,想动不能动,想喊喊不出声。有时他甚至能意识到自己处于睡梦之中,只有彻底醒来才能摆脱困境,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自己喊醒自己,可是最大能力却只能发出“嗯——嗯——”的低吟声。只有低吟惊醒了身边的李小叶,李小叶转身把他推醒。他才完全恢复正常。到了白天,想起夜里的情景,张成祥告诉李小叶,以后只要听到我的“嗯嗯”声,要立即把我叫醒。李小叶答应着,但是有时她睡得深了,并不知道他处于“危机”之中,张成祥只能依靠自己的“挣扎”唤醒自己。

夏日清晨,空气像水洗过一样清新。张成祥陪李小叶去省城做碘131治疗,他们一起朝列车前头走去。刚踏进车厢,发现石恒忠站在车厢通道里。石恒忠已经转业,在油田某采油公司工作。打过招呼后,张成祥便问他去哪里。石恒忠的回答让张成祥有些惊奇:“不去哪里,陪母亲坐一段火车。”看到张成祥一脸疑惑,他指了指坐在中间的母亲解释道:“我母亲从没坐过火车,她一心想知道坐火车是什么滋味。”“大娘今年多大年纪?”“六十九了。”石恒忠压低声音贴在张成祥耳边说:“她已经是肺癌晚期,恐怕活不多久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火车了。”

张成祥怀着一腔敬意走上前和老人问好。她是一位典型的中国老太,身材瘦小,满头白发,身着藏青色对襟上衣。没想到她精神玃烁,话语爽朗,丝毫看不出是生命垂危的病人。他们是邻座。开车之后,老太太对车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像个充满求知欲的孩子。她仔细听车厢里的广播,计算着到前方车站的时间。她要儿子给她披件衣服,对车厢里看不见空调而又把温度控制得很低啧啧称奇。她询问了厕所的位置,了解了餐车是怎么回事。她的一句话甚至把大家逗乐了。她说:“没听说过火车上还有楼梯埃”儿子告诉她:“这是双层车。新型的。”

陪老太太坐车的还有她的女儿和儿媳。她们对她的照顾很是周到。列车服务人员听说老人第一次坐火车,而且是专为体验来,服务也就格外热情,还让她到“楼上”坐了一会儿,体会了一下“高高在上”的滋味。卖咖啡的姑娘微笑着免费送她一杯香甜咖啡。阳光从车窗照进来,照在她的身上。她端着火车上的咖啡慢慢品尝,笑意开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段时间,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在体会什么,也像是在追忆逝去的年华。

列车很快就到了前方车站。人们扶她下车,在车门口,老太太拉着服务员的手说:“闺女你对我真好,有空到我家去玩。”张成祥透过车窗门口看着远去的她,走出车站的刹那,她回头望了望即将启动的火车。

“这老太太,真有意思。”张成祥回过头来对李小叶说。

“人没病没灾的,真好。”李小叶喃喃自语道。

张成祥在办公室思考下一步的工作,突然接到很久不联系的一个公安学校老同学的电话。一开始,他没有听出是谁来。

“请问贵姓啊?”

“免贵姓张。”

“这么多年了,还姓张啊?”对方故意撇着南方普通话和他开玩笑。

“不姓张还姓什么?请问你是哪位啊?”

“你这大局长,太官僚了,官当大了,把老同学都给忘了。”

张成祥这才听出是班里的“小秀才”丁明:“丁明,你这小子啊,你的标准化说得太普通了,把我给唬了。怎么想起我来了?”

“怎么想起你来?我问你,那篇《死亡断想》是你写的吗?”

“是啊,你看了?”

原来,前一个时期,张成祥写了一篇文章,写完之后,自我感觉不错,便悄悄投稿到本市文联的刊物《如海文学》,文章于上个月就发表出来,没想到让老同学看到了。

“是啊,我刚看到,你怎么了?身体没事吧?”对方关切地问。

“我那是断想,不是写的真的,也不是写的自己,你当真了?”

“你写得太逼真了,我有些疑惑,但不敢断定。不过,你真是文坛外的高手,我写了这么多年,也写不出你这样的文章。”

“哎,别讽刺人行么?我那是瞎写的。你多批评。”

“批评不敢,说实话,文章写的真不错。向死而生,有境界,有情怀,有水平。想不到在官场上混的人,也有这等水平。我要好好向你学习。”

“向我学习,你还是省省吧。”张成祥嘴上谦虚,心里感觉非常受用。

张成祥究竟在文章中写了些什么呢?让老同学如此赞赏。原来,他有感于对人生和死亡的认识和理解,从一个癌症患者的角度,写了一个人临死之前的一些感悟和行动。具体内容为:

“冬之夜,睡梦里,我被死亡之神召见。她飘到床前,轻轻地对我说:‘MYDEAR,你在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请抓紧时间处理一下你最需要办的事情,我在那边等你。’然后飘然而去。

醒来后,阳光照在脸上,想到不久会去天国赴约,死竟然也变得充盈着些许向往。也就在那天,我入住医院,并被告之,我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死亡之门,患的是那种最可怕的勃—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穿洁白职业服的大夫递给妻子一张纸,妻说,那纸的颜色和纸钱的一模一样。

因了神的约定,生命的步履便急促起来,时间亦变得更加宝贵。病床上,原本什么也不太在乎的我,才发现,该办的事情竟然那样多,只能挑最重要的事情来办。

记不清是谁说的了“人命就是这样子——死前很贱,死后才珍贵。”生命本无常,当自己的生命陡然缩水并意识到生命的珍贵,未尝不是一种福份,真的要感谢那位美丽的死神的提前召见。

“自己愧对人生吗?这是一个无法也不可能回避的问题。自从与死亡之神相遇,总是在不经意间陷入无以摆脱的思考之中。我努力追忆,试图寻找那些难以忘怀的人生辉煌和记忆。十分遗憾,这时,人生那些看似很重要的事情好像全都消逝,一些看似平凡的事情却在远处闪光发亮。我时而看见自己,光着脚丫,奔跑在乡间的青草地上。一会儿,仿佛来到小学课堂,留着齐耳短发的女老师,在教我们大声朗读:‘b——,p——,m——,f——’。在所有事物中,有两棵树,时常在眼前闪现。它们一棵苍老,一棵年轻,苍老的就像家父,年轻的恰似自己。

“现在才明白,活在世上,千辛万苦,为了足够多的金钱而努力,竟是一阵子瞎忙。我们要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当初,上帝造人的时候,创造了人生存所必须的东西,恰恰就没有创造金钱。德国哲学家伯尔的《懒惰哲学趣话》真是太棒了,人劳作之后,不就是为了“逍遥自在地坐在这里的港口,在太阳下打个盹——还可以眺览美丽的大海”吗?生命和生活本来是一个极简单的东西,我们,我们的社会,却把它们搞得繁琐无比,其中金钱这位大众情人也确实迷惑了芸芸众生。我们苦苦追求她,到手后才发现,我们最最需要的竟不是她。作家刘玉堂先生的《精制米和糙米》也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我们没有必要把生活搞得那么复杂,这当然包括挣钱,也包括对地位、荣誉的追求及其它。

“拉着女儿的手,在想,该给女儿留下点什么?想来想去,就留给她两句话吧:‘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一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当什么人,就去做什么人吧。’前一句蕴涵着鼓励,后一句是对她权利和选择的尊重。我不是个守旧的人,不想捆起她的翅膀拎着她去飞翔,我对她的唯一要求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辉煌纵然眩目,平庸亦有快乐。纪伯伦说:‘父母是弓,儿女是箭。箭借弓助,穿逾弥远。’就这样,我的大手拉着小手,把自己的嘱托交给了她。

“转而一想,死亡是一切手续的极大简化。还有什么可做呢,对于妻子,爱情在日日的厮守中早已悄悄地变成了亲情。我只想,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诉远方的她——世上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已经很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过得究竟怎样,如果死前能再见她一眼,今生便遗憾不再。

“死神在拥吻我,诱人的香熏让我发出心驰的低吟;爱妻,医生,还有阳光,亦挽住我轻声呼唤。脚跨阴阳一线的门坎,缱绻伴着决绝。此时,我像喝醉了一般,手脚游离,支配紊乱,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温温的气息,身躯游丝般把持不住,飘然倒伏在大地的怀里,而魂灵却迈着悠缓空灵的大步,向苍穹渐去。今生最后一次回眸挥手,告别人间。亲爱的,请别为我哭泣。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挥挥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挂了电话,张成祥找出杂志,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感觉自己写得确实不错。他想,以后有时间,还要继续写。

有一段时间,张成祥迷恋上了上网。最常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新青年的论坛。有一天,他化名白天的星云,写下了这样一个帖子:我是一棵孤独的大树。

我是一棵孤独的大树,植被于六十年代的一个冬日。脚下土地贫瘠,呼吸的是稀薄清冷的空气。对爱的渴望,还有孤独者的形象,是我最大的痛苦,也是我最大的快意。

第二天夜里,当他再次来到论坛的时候,发现一个叫“浅香”的网友,写了这样一首诗《答白天的星云:我是一棵孤独的大树》。

60年代的风雨,

多少茫然和空虚

空空的书包

装不下课本和铅笔

一群没娘的孩子

疯在漫水的沙滩

任砂砾砥砺

60年代的风雨

多少思想的贫瘠

不屈的灵魂

顽强探索沉默寻觅

不服命运的羁绊

活个真实的自己

孤独却不屈

.

60年代的风雨

打造顽强和独立

执著的生命

挺直七尺昂藏身躯

守护心灵的净土

为了爱漫漫长路

昂然而屹立

在浅香帖子的下面,有人留言:“知音难觅,看来同为60年代的人。”张成祥看了,感到非常神奇,想不到自己写的东西,居然有人能从心灵上给予回应。他急忙寻找浅香的资料,却发现除了这篇文章,找不到任何有关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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